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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诗首

冰河期

那年头黄河的涛声被寒云紧锁,

巨人沉默了。白头的日子。我们千唤

不得一应。

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桨叶了,

如在温习他们黄金般的吆喝。

.1.7

雄风

吹山沉海,为有牧者的雄风。

浑噩中,但见大河一线如云中白电

向东方折遁。如骢马鼓气望空长嘶。

高原雄风何其威风乃尔!

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与?

是壮丽河山的博大抒情?

是一种道德精神伟力正君临天下?

在风靡的旷原迎风伫立

一个个虎背熊腰、披银冠金,只有风的牧者。

扫却愁怀万古,笑视冷眼旁观的过客,

窃喜自己也是放牧雄风的一个热诚精灵。

我独爱这一天红尘。我深信

只有在此无涯浩荡方得舒展我爱情宏廓的轮翼。

夜晚我仍驰骋风中而不耐壮怀激烈,

袒裸胸襟付与风涛冲刷。

.7.5

无题

1

是因为我长久忍受过沙风的

烘烤,有过大漠孤旅的焦渴

对于我,这春天的大山的囚徒

也许,只有昆仑的鸟兽虫鱼,还记得他平凡的一生:农民、新四军战士、州委宣传部长……

因为他有赤子之心,在组织面前,他不会说谎,于是,他的“右派言论”,使他做了一个“没有刑期的刑徒”;因为他有同志的爱,在领导身边,他不能沉默,于是,他的“反党行为”使他成为一个“不是囚犯的囚犯”。

还说什么呢?生命已经熄灭,他未能活到对他的结论改正的日子。即今,当我回首西北云空,看层峦叠嶂,有过我们流放的营地,心总是难以平静。——莫不是这天地曾有负于我们多情儿女如许深情的缘故?……这时,我往往依稀听到他在当年对我的一次倾谈——

1

我是大地的士兵。

命运,却要使我成为

大山的囚徒。

六千个黄昏,

不堪折磨的形骸,始终

拖着精神的无形锁链;

是的,我痛苦。

这四周巍峨的屏障,

本是祖国

值得骄傲的关隘,

而今,却成了

幽闭真理的城堡。

革命的先辈,

用爱与赤诚

培植出的常青树上,

怎会长出这么多

变形的果实,和

残缺的枝叶?

我是农夫的养子。

在我心中的殿宇,

党的形象,

无疑是我崇奉的至尊。

我珍惜这种朴质的感情

但是,我的信仰

不是盲目的愚忠,

不是泥胎木雕的魔力。

我更应该听从——

实践的裁决,

历史的裁决,

只有它——

才能使我驯服。

我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这正是出于我爱的真挚。

我不用忏悔,

也无需请求宽恕。

——不,我心中的至尊,

不会这样惩罚他的孩子!

值得提防的倒是——

那些庙堂的祭司,

那些神圣的卫道士,

莫不是无耻窃贼?

莫不是江洋大盗?

我不能解释,

这些人怎会披上

眩目的袈裟?

多少年了,

我把自己的忧心,疑虑,

镂刻在一封封

投给北京的信函。

好像身陷孤岛的水手,

盼水灭之间,

会神奇般地飞来一只

我们希望的信鸽。

然而,周围只有

不尽的涛拍……

不,我不敢设想,

人民的“布政司”

何至于“天阙九重”?

事物,都在颠倒。

真理,受到凌辱。

这不是我们应有的生活模式。

这不是我们原来构思的

理想蓝图。……

我要亲自去叩问我的祖国。

我要直接去请教我的人民。

……我惊骇,我竟然

计划好了如何“潜逃”!

2

是的,有谁能料到

一个诚实的囚徒,

忽然间作了自己厄运的叛逆?

……冰山那边,

当剑齿般峥嵘的群峰,

沐浴在一片星宿的海洋,

我已潜卧在一座

坍塌的涵洞,

等待那决定性的时刻到来。

在我身边,

从石隙里长大的

一株野蒿,

紧贴着我的鼻孔,

悄声编制花蕾,

默默吐送芬芳。

……幻觉,

像梦一样漂浮。

我仿佛看到对面山崖

那峻峭的古道。

双峰骆驼

载着朝圣的香客,

步履艰难地蹒跚,

向着远不可及的天堂

游去……

我被自己的梦幻

陶醉了,心儿

在享受着短暂的安宁。

但是,

理智却告诉我:

我们的福地,

只能在人间开拓;

我们的净土,

还需要用真理浇灌;

我们的极乐邦,

不会是黄表纸上的允诺。……

骤然,我从洞穴里窜出。

我是一只粗野的狼,

穿过迷濛的原野;

我是一只暴躁的熊,

横闯过密密的荆丛;

我是一只亡命的鹿,

顾不得悬崖绝壁。

洼地的野兔,

和我结伴奔逃;

枝头的眠鸟,

从窠中惊起。

我听到自己的心,

落在身后,

变作一声声

追捕的脚步;

我看到前方的树冠,

忽然闪出幽光,

好像在那里

也隐藏着可怕的埋伏。

突然一声喝斥,

命令我站住。

可是,够了,

我什么也不要听。

我什么也不要知道。

3

这样狂奔了许久许久,

一个意外的变故,

我失去了知觉,

……是死而复生?

还是生而又死?

模糊中,

我恍若已经离开人世,

坠入一片静寂的深渊。

我赤裸的灵魂,

有如小鸟,

正被一只黑手捏紧。

我气闷、恶心,

做着本能的挣扎,

就要窒息。

却为什么

有个女子轻轻唤我,

温情脉脉

重复着我的名字,

那声音,令人伤心落泪。

莫不是为了怜悯

无辜的受难者,

天地间,才创造了这个

慈悲的女性?

让她给创口敷上药膏?

让她给心田濡以甘霖?

让她给生命吹以和风?……

但是,她却是那么遥远,

仿佛是在湖泊的对岸。

仿佛是在密林的深处。

仿佛是在雪山的那厢。

仿佛是在回廊的尽头。……

她是谁呢?

我熟悉而又陌生。

4

我在记忆里搜寻。

恍惚记得那一年,

我还是那么年青力壮,

脚踝上,却忽然镀上了

屈辱的标记,

盘曲起一条铁铸的蟒蛇。

一步步,我在这

高山的阴影里踽踽独行。

岗楼上,那一道道

寒冷的目光,

已在我心头冻结。

而地下的潜流,

在我脚下的岩层轰隆,

冲击着奔向大海的石门。

我思绪沉重。

我并不期望

命运的花絮,

随风飘过绮窗,

落在裀席。

但是,尽管考验我吧,

我不拒绝回炉。

提起八磅大锤,

我登上采石场,

一鼓气,恨不能砸开

千山的阻隔,

填平人为的深壑,

打通一条

通向太阳的路。

我倒下了。

石棱穿破了眉骨,

血浆从眼眶里进出。

昏迷了三天三夜。

再也没有活命的希望。

人们,用一只马槽

替我赶制装殓的棺材。

就在斧锯声中,

我听到了——

她的呼唤。

那么悦耳,

仿佛是花朵的闭合。

仿佛是天使的音乐。

仿佛是灵魂的低语。

仿佛是梦的安慰。

我感动了。

生命,重又回到了

我的躯体。……

而此刻,

她是在哪里?

她是谁?

是一片绿叶?

是一朵小花?

是流云、轻风?

是祖国、母亲?

是人类的良心?

还是一个精灵的化身?

冥冥中,我听到

她仍在将我寻找。

我想回答,

可是,却呼喊不得。

5

后来,

我终于苏醒,

发觉自己,

原来昏厥在一堵峭壁。

百尺之下,

激流,正带着深谷的寒意,

跃动着黎明前的光波。

崖下的松涛,

仿佛迟来的暮雨,

扑打岩鸽的洞穴,

令人想到往昔

跳崖自尽者的游魂。……

蓦然,身边一声马嘶。

我陡然立起。

但是,——迟了。

我又落入了牢笼。

6

这里是耶稣基督不到的地方。

这里只有不可接触的贱民。

我听到身后的锁钥,

咣当一声。

这是铁的韵律。

这就是历史上

“权威”的语言。

我僵卧在地铺上。

腐草的霉气,

混和着血腥、汗臭。

老鼠在我身上任意穿梭。

背后,是失去自由的手。

但是,我的头脑,

却是自由的,

驰骋在

大千世界。

我看到太古之初,

地球如一团浆果。

我看到了生命的水。

我触摸到了世纪的风。

两栖类,

游离古海。

陆块分割。

喜马拉雅奇峰突起。

森林古猿,

逃避冰川的吞噬。

我看到奴隶殉葬的墓坑。

我听到传说中的“炸狱”。

千百个冤屈的魂灵,

在不安的睡梦里

同声长嗥,

阴风惨厉,

像死海中的波涛

咆哮夜空。……

——权力,

难道就是真理?

不,中国

总还保存着清醒的一隅。

我仍要直奔

红星高照的京城。

我仍要上告、上告。

去公堂击鼓。

我要把真实的信息,

送到党的手里。

7

太阳

应该升起来了。

他终将给天地以色彩,

给生命以温热,

给夜行人以鼓舞。……

但旷野里

漠然的晨钟,

却只留下沉沉的叹息。

没有希望。

没有爱。

没有人的尊严。

镣索的叮当,

在田陌、

陋巷,

磨蚀着卑微的生命。

像在潮湿的原始森林,

我这生命旅途中的驿站,

只有吝啬的阳光,

幽晦而阴冷。

但我终于分辨出了

这是间废弃的槽房。

磨盘四周,

驴马踏出的环形小路,

空刻着万里行程,

好像是对我的嘲讽;

灶头陈年的酒渍,

却留着

几代主人的醉歌。

我听到房后的小道,

正赶过驮水的犍牛。

泉水,在桶盖下冲击,

好像鱼尾的拍打,

诉说着江河里的自由,

发出诱人的喧哗。……

但是,我却急不可耐地

等待着夜晚快些到来。

8

当司闻人

终于倚着门柱入睡,

我果断地挣脱绳索,

掀开灶膛,

潜入空荡的烟囱。

我是一股不屈的凝烟,

要从这里——

腾空遁去。

当我耸身房顶,

我又呼吸到了清凉的阵风。

又看到了冰山那边,

满天星斗,

炫耀着黑幕的富丽。……

而荒鸡,已在身后,

啼唤黎明。

我看到山峦,

正从夜色中脱胎而出。

整个东方,

都在一线光波之中

浮沉、飘动。

——光明的潮汛,

正鼓泼而来。

大自然的舞台,

为红日的最后登坛,

准备好了盛大的仪仗。……

多么好的早晨,

可还记得急行军之夜,

人困马乏,

却看东方欲晓,

江风微拂,

伫立小小埠头,

一时无限振奋?

但是,

我已不属于这个黎明。

我是不可赎身的“奴隶”。

我是不可赦免的“罪人”。

此刻,飞驰的马骑,

已抢先占领

每一座峪口,

匆匆赶往前方的要津。

而我,只能潜行在

掩埋卑贱者的乱葬岗,

隐身在狗獾刨开的洞穴,

侧身在——

披着恶名的枯骨之间。

9

这是一条痛苦的历程。

这是一条希望之路。

多少个口夜,

我沿着低湿的河湾

奋力奔跑;

穿越过蚊蝇孳生的丛林,

躲避开大道的车马,

我已艰难地踏过了

十里流沙,

攀登上了通向省城的关山。

我怎能不赞美

生命的顽强?

那应是——

贴附在碾盘下的麦粒,

在霉湿的空气里

抽出的芽叶;

那应是——

秋日迟发的小草,

在风刀霜剑交逼下,

提前结实的瘦果。

我怎能表达心头的激动?

那时,我俯下身来,

贴着亲爱的土地,

仿佛才是郊原上

郊原

那一排惯与流风厮磨的钻天杨

昨天倒在了田塍。倒在了田塍

像一排被处决的魔女,

绿色美发弃满泥涂。

骤然变得生疏的空间再不见旗罗伞布般高举之

树梢,和那树梢之雀巢,和那雀巢之雀鸟,

和那雀鸟唱与绿发魔女之绿色情语。

但从那蓝色原野,从那晨光下的小屋,

从那小屋的背后好像隐隐传来了斧斤的歌

和儿声男子汉之杭育……

.9.21初稿

美人

篱笆旁,一个乡村的美人。

她默默地脱下草帽,

拿在手中,摆弄如一轮金月,若有所思。

那里,垂落在她弹性的胸脯,

两根藤萝般粗实的发辫,

闪着油腻欲滴的光……

为什么我要羞涩?

为什么要否认进入心中的美感?

却习惯于偷偷地斜睇!

.9.23

我留连……

我留连

这霜寒之后重放的花海。

这颜色,一幕幕映出了

早谢的年华。

我仿佛看到自己

还是一个英俊少年,

戴着那时——

年青的共和国

为我用蓓蕾编制的冠冕,

在花间,招手。……

但是,我的眼眶湿润了。

.9.30夜

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峡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蹚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和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10.5-6

一九七九年岁杪途次北京吟作

湿湿的西苑路:

湿湿的红、湿湿的蓝、湿湿的黄——

湿湿的夜雨,在我眼里是新婚式上湿湿的彩絮。

是青年樵夫与仙女的合卺礼?

是快乐王子与快乐公主之缔结良缘?

我却听说时代巨人与时代女神于携手间达成默契。

我听到原野上路枕随着巨轮荡起旋风般的波幅。

我已听到东风型独一无二的火车头冲决扩

展的波幅正迅疾而来。——那铁的排箫煞是好

听么?

我从菱形的草原那边来。

我在那里结识了昆仑山无言的沉默。

而今夜,我牵一匹吉祥的光羽也追逐着去了——

一辆辆诗人的轿车。

一乘乘狂客的宝马。

.11.14文代会旁听乘车归旅邸

醉中的我,自前门醉人前门艺术陶瓷部。

见我寻了二十秋的观音大士正在橱架间默默笑。

笑我一颗未孕的种子么?

但我分明听见她的祝福:

——生长吧,一缕春晖,你们和大地同时复苏!

.11.22于虎坊路

尿华诗稿

在地铁

——五分钟的地下航行

在底层。

在被人生顽强掘进的最底层

足三千万年冲击扇之惰性淤积,

是八百岁皇城风水之所在。

铁的十字镐难得支起了这处光明的港口。

怀着开拓者最初于深井屈曲掘进的记忆,

希望的潜艇才这样一路雷霆

呼叫着新的地平线?

.11.19于北京

广场上的悼者

压低我黑色的前额,

巷口飘一片破碎的影:

——我,去了,不再踯躅。

我的相思只留给人民英雄石殿旁

那列华灯中的一团燃烧的冷雾。

愿这幽辉是我多情的细雨夜夜透爽

润湿那一方曾经铁血淬沥的铺砖。

不特是为了凭吊,

更是为了对这土地之深沉祝福。

.12.2于西宁

归客

他走出来的那个处所,不是禅房。不是花室。

为着必然的历史,他佩戴铁的锁环枯守栅栏

戏看蚂蚁筑巢二十余秋。自那伊始

他忌讳鸟笼、鱼缸及与幽囚有关名物。

为着历史的必然他终又回到阳光下面。

困对花圈与烛。

.10.26

楼梯

睡梦里总有熟稔的皮靴踏登回肠九曲的楼梯

步步高,直敲响神秘的穹空如同重重地锤击。

蓦地醒觉,疏影寥落,

却不见夜客归来。

灵魂该也不朽。那么楼梯就是一页乐谱了,

为怀人夜夜奏响《安魂》。

.2.16

题古陶

是燧火留下的赠品。

是孕育过文明的胎盘。

我将它托在掌心,

似乎觉得那七千年前的高山流水,

载着几声林中石斧的钝音

和弓弦上骨镞的流响,

正从陶罐里溢出,

流经我的指间……

我似乎看到神农氏的娇女

忧郁地告我以生活的艰辛。

.1.19

车轮

晨曦里,车轮

恍若是刚自太阳分裂的个体,

旋转着健美的圆弧,

灼耀着生命的光斑,

向我投来。

于是一阵泼辣的旋风从我耳边

掠过。我觉得似是一群群飞鱼

正朝向港湾之外跃去——

去追逐深海的舵叶,

去追逐蓝天的帆影,

去追逐未知的世界……

曾长久地沤渍于死水的理想

该是如何狂恋于这线条明快的旋律!

.1.25

雕塑

像一个

七十五度倾角的十字架

——他,稳住了支点,

挺直脖颈,牵引身后的重车。

力的韧带,

把他的躯体

展延成一支——

向前欲发的闷箭……

——历史的长途,

正是如此多情地

留下了先行者的雕塑。

.1.28

卖冰糖葫芦者

他理解——

人们对春意的期望,

才将火红的山楂

剪作一串甜蜜的蓓蕾,

绽放在扎靶。

于是,早春的集市

多了一树裹着冰甲的红梅。

.1.29

慈航

1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动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脖颈

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那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鼬、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彼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了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

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人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袍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儿子!

4众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耕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之曲

又从寰宇

向我散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稞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

曾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邂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啼鸟和西天的羊群一同

裹挟……

而所在羁留的那个古老的山岬,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慈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赧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绡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鞍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净土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肤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官,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迫寻它们的宿主……

10沐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敧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旌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祈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扶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一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楫,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

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爱的史书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双眼

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揉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啊,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落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传世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傲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然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轻,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多得、

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极乐界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

行进。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孔雀翎上那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方热土。

他应是那里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9-.6.25

春雪

1

投身到土地的怀抱,

它也就安宁了。

2

是漫天银币的微笑。

只有绿叶才能捕捉。

3

种子的胚房在喧哗。

4

屋角的犁头在躁动不安。

5

飘然落在少女睫毛上的那一吻,

瞬间变作一滴喜悦的泪。

6

早晨还是晶粒,

中午已酿成玉液。

听不见泥土的醉歌吗?

.2.17

伞之忆

三十年一笑,有微风吹湿的红唇:

木屐踏归,绿伞朝我斜向着撑开。

梦夏早已几回霜降,而这片荷叶总浮在心潮

常葆鲜绿。

.5.23

山旅——对于山河、历史和人民的印象

1

我,在记忆里游牧,寻找岁月

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

不堪善意的劝告,我定要

拨开那历史的苦雨凄风,

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

履白山黑水而走马,

度险滩薄冰以幻游。

而把我的相思、沉吟和祝福

寄予这一方曾叫我安身立命的

故土。

2

像一个亡命徒,凭借夜色

我牵着跛马,已是趱行在万山的通衙,踅身

猛兽出没的林莽,扪摸着高山苔藓寄生的峭岩,

躬着背脊小心翼翼越过那些云中的街市、

半坡的鸟道、

地下的阴河……

二十多个如水的春秋正是在那里流失,

只余回声点滴。

我看到山腰早被遗弃的土高炉

像一群古堡的剪影守望在峪口,

而勾起我阵阵悲烈情怀。

山底,铁矿石的堆积已为无情之风雨

化作齑粉,掩没在草径,让马蹄打着趔趄。

而路口哨亭空有半堵颓垣残壁,

虫鸣声里疏疏月影。

都去了:

黄金般的岁华,黄金般的血汗,黄金般的

浪漫曲。换来多少惋惜?

只今,唯独南天雪峰依然,

好似武士高举之盾牌闪射着金属的光泽。

好似少女的一部膀臂映透薄纱袅娜可人。

好似遥挂在天边的迷灯冷光莹莹。

但是,我认识自己的路。

我终究是这穷乡僻壤——爱的奴仆。

3

青春常与红颜作伴,

诗之梦总留予处子童心,

这世间一切的珍重难于为人生永驻。

明日,我将也皤然白发。

但是你寄存在这大山之后的记忆

却不纯是属于我个人的文物。

却不纯是属于我心灵的私产。

哪怕是我感知世事前初尝的苦果,

哪怕是我披览人生后乍来的失恋,

哪怕是我撒落在泥泞的一片红叶、

一瓣足迹、

一线希冀……

都如地质时代生成于灾变的琥珀

同等可考。

4

啊,边陲的山,

正是你闭塞一角的风云,

造就我心胸的块垒峥嵘。

正是你胶粘无华的乡土,

催发我情慷的粗放不修。

这山野的夜色曾是处处点缀着青蓝的炉火,

暗红的熔渣照亮过人们焦盼幸福的眸子。

冶炼场地赤身裸体的大力士

正是以膀臂组合的连杆推动原始的风叶板,

日日夜夜高奏火的颂歌。像是扳桨的船工,

把全副身心全托付给船尾的舵手,

而在一派轰隆声里成就生死搏斗之大业。

谁能怀疑战士的赤诚?

他们过早地去了,

村头壁画丰收的麦穗,只是梦中的佳禾

挽留不住年轻的生命……

我,属于流放的一群。

曾经蜷缩在这山地的一间陶器作坊,

默默转动制坯的钧盘,而把美的寄托

赋予一只只泥盆。曾经

我们迎着风暴齐立冰山雪岭,

剥取岩芯的石棉,心底

却为破损的希冀纺出补织的韧丝。

心血的潮汐,传布着深山迢远的召唤。

回首功过是非,荣辱贵贱,我常泪眼迷漾。

实在,我不配踏勘这历史的崎岖。

也不善凭吊这岁月的碑林。

我易于感伤。而对于泪水,人们总是讳莫如深。

只有当我梦回这群峰壁立的姿色,

重温这高山草甸间民风之拙朴,

我才得享有另一层蜜意柔情……

5

这——

是被称为荒蛮的一角。

亘古以来,大山崚螬的体魄和逼人的寒光,

堵塞了这一方的半边天宇,赫赫然,伟哉,

而拒斥人众与之亲昵。只有大胆的叛逆

才得叩开这幽闭的关隘,潜入深锁的门庭

借水草丰美的一隅养儿育女。

这是被称为野性的土地。

我记得阴晴莫测的夏夜,

月影恍惚,山之族在云中漫游。

它们峨冠高耸,宽袍大袖窸窣有声,

而神秘的笑谑却化作一串隆隆,

播向不可知的远方。

转瞬,冰凉的雨滴已是悄然袭来,

闪电的青光像是一条扭曲的银蛇,

从山中骑者那惊马的前蹄掠过,

向河谷遁去。随着一声雷殛,崖畔的老柏

化作了一道通天火柱。暴发的山洪

却早已挟裹着滚木礌石而下,从壑口夺路。

燃烧的树,

为这洪流秉烛。

我也记得夏日牛虻肆虐的正午,

那黑色的飞阵卷起死亡的啸吼越过草泽林莽

忍将逃生的马驹直逐下万丈悬崖。

我记得暮春的白雪自高空驾临的气概:

霎时间,天地失去生命的绿。

子夜,却是雪霁月明,另具一种幽雅。

高山的雪豹长嚎着

在深谷里出动了。

冷雾中飘忽着它磷质的灯。

那灵巧的身子有如软缎,

只轻轻一抖,便跃抵河中漂浮的冰排,

而后攀上对岸铜绿斑驳的绝壁。

黑河,在它脚下

唱一支粗犷的歌

向北折去……

6

一切都叫人难于忘怀:

那经幡飘摇的牛毛帐幕,

那神灯明灭的黄铜祭器,

那板结在草原深层的部落遗烬……

展示着一种普遍

而不可否认的绝对存在:人民。

我十分地爱慕这异方的言语了。

而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这山野的民族。

而成为北国天骄的赘婿。

多少年过去了,

我总是记得紫曦初萌的地平线,

美丽的琵琶犁有如惊蛰的甲虫扒开沃壤

在春雪里展翅。而播种者们修长的手臂

向天空划出了一个个光的弧圈,

撒出一把把绿的胎胚……

我忘不了她们装饰在衣袍后背的银制蜗牛。

我忘不了她们感情沉重的春之舞……

7

有比马的沉默更使人感动的吗?

没有风。一线古铜色的云彩停留在天边,

像是碇泊在海上的战舰。

蓦然,一声悠长的颤音由远而近,消失了。

消失了……这大自然迷离的音响。

暮色渐臻浓郁。但是,看哪——

我的沉默的伴侣还是无动于心,

仍自将秀丽的长尾垂拂在几茎荒草。

是在思索?

是在期待?

是在悔恨?

似乎叱咤也不复使其抖擞。

似乎雷霆亦不复使其感奋。

在其扎立的耳壑正回荡着一代英雄的勋绩

和使少年人热血沸腾的剑器之铿鸣。

……

……

时间的永恒序列

不会是运动的机械延续,

不会是生命的无谓耗燃,

而是世代转承的朝向美善的远征。

前方的跫音快将零落。

但是,我认识自己的路。

该不是夜幕上雷火的曳光?该不是山之魂?

我看到月明的天空扫过一道无声的闪电,

像是山民的哑笑。像是吉祥的征兆。

但是,我们认识自己的路。

.5.11-8.15

南曲

借冰山的玉笔,

写南国的江湖:

游子,太神往于那

故乡的篙橹,和

岸边的芭蕉林了。

然而,难道不是昆仑的雄风

雕琢了南方多彩的霜花,

才装饰了少年人憧憬的窗镜?

我是一株

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纵使结不出甜美的果,

却愿发几枝青翠的叶,

裹一身含笑的朝露。

.7.13

寓言

我平生最痛恨苍蝇,

我恨得疯狂。

那一天倚着南窗,

当我正在吸吮

《草叶集》的芬芳,

我误杀了一只蜜蜂,

一位来自百花村的姑娘。

忧伤地

这只金黄的小生命

跌落在我手中的书卷,

新鲜的花粉

溢出它那小小的吊篮。

当垂亡的片刻,

它仍在怀念它甜蜜的车间,

念叨它孤寂的君王,

最后一次鼓起鳞翅

留恋而痛楚地拨动

阳光赐给它的琴弦。

——那歌儿,是爱的痉挛……

.10.17正午

怀春者的信柬

我是昨日高山的冻泉:

曾为情思深闭而苦痛。

曾因积久的缄默而喑哑。

……且别笑:

玉棉剥尽,

西风吹去——

乃是一束束

怀春者的信柬。

.10.25夜半

早春与节奏

1

黎明。在大道。两支大军:

出殡行列黑潮般东来。

迎亲队伍花汛般西去。

夹峙在晨昏交合的岔路口默承吉凶暗示,

听生与死的二重奏……

狡黠的幽默。

2

万千部梭织在晨光的引擎

又何曾稍怠于对春的潮动?

绷紧的窗洞却在图谋窝藏昨夕的虐雪。

而求卜者当众揭开一个黑桃谜底。

这个早春集中了太多欲念、暗伤、焦虑。

但是你无法不期待春的福音。

3

返回大道的时候仍复阴差阳错:

黑潮于是东来……

花汛于是西去……

晨昏交会。

在红霞苦战过的海滨

请为孩子捎回两三只小螺号。

.1-6

随笔(审美)

1

走过了人生的许多港口。

作为一个无产者,

广告牌上厂商花哨的噱头

在我的眼底,最终

只铺下了一层跳动的红绿:

我却更钟情于那一处乡渡:

漫天飞雪、

几声篙橹、

一盏风灯……

2

使我愧疚:

我已历经不少磨炼。

几曾——

从一个熔炉投向另一个熔炉;

从一部铁砧输向另一部铁砧,

毁去的是天真烂漫,

不化的

是我的迂腐。

我拾得半点陈泪,

真好似在玩味

钻石的结晶?

3

诚然,我爱美。

但有什么诱惑能叫我放弃

对犁沟的特殊爱慕?

那线条

是和农夫额头的皱纹

一样令人感动,

叫我联想起

未被环境污染的德性、

有待开发的富源。

.2.17夜半

江南(三首)

江南

车窗。淋漓雨

谱一曲江南丝竹……

渴望的眼。

闪光的风。

潮湿的下肢。

——桥港里斜撑出乌篷船。

那边,

在树冠凌乱的空际

有如乡下孩子般好奇

探头探脑,聚拢了

许多弯弯的龙角——

是越溪女儿钟爱的屋脊。

……还是毛毛雨。

沪杭快车

飘然一支玉笛。

.3.20于杭州

西子湖

春还瘦:

梧桐尚未孕出阔叶,

莲荷只剩隔年的残干,

柳丝也太嫩,

白玉兰又略嫌淡雅,

望月石上还望不见月圆……

苏堤的路基镶有古墓的碑石,

上面趴了一条晒太阳的蜥蜴,

抱吻着残缺的篆字,

像是贴上去的浮雕,

像是龙的变种……

西子在哪里?

西子在哪里?

西子不在这里。

解开船组,西子

把散发飘在湖空。

.3.21于杭州

南风

当南风阵起,

黑色的屋群

更添一层动人的

墨意。

当南风吹来的时候,

也同时邀来了大海的雨燕;

也同时唤醒了儿童的纸鸢……

整个夜晚,

我躲在高楼小阁

温习南风撮合的雨夜,

听见雷电戏逐、阴阳交欢。

在癫狂的大笑声中

那些个有如久别了十冬的精灵

搅翻了房上的瓦块,

踏裂了门前的树枝,

不可节制的情欲

一片片在空间燃爆……

当南风吹来的时候,

到了生殖的季令:

春潮重又充溢干枯的河道,

野鸭焦急地求偶……

作为对北风的嘲弄——

这一切,是猥亵的南风。

.3.24于杭州

生之旅

(是对人生的感受。其时,我在某“急救病房”,肃穆的氛围催人泪下。)

1

生之旅,

在光的栅栏

进……

在沃土。

在花晕。在对流层的风。

在牵牛吹响的号角。

在地球的长沙

肃穆的城。

窃火者的燃炬

高擎在车站大厦塔楼的尖顶,

让热流托起千百凌空的翅翼。

——我又重见南方雨燕的颉颃了。

但这不是唯一的跃动。

还应有昨夜呼啸的竹笋。

还应有今晨怒放的香菇。

迎着三月纷飞的烟雨

朝向江桥

女司机的小红帽流星般驰去…

我不会忘记秀美的白果树。

我不会忘记冰川期那棵孑存的白果树。

是在五一大道。

是在白果百货商店门前的五一大道。

长沙市民让我谒见了这秀美的贞女。

.4.5于长沙

.2.22改于西宁

莽原

远处,蜃气飘摇的地表,

崛起了渴望啸吟的笋尖,

——是羚羊沉默的弯角。

在最后的莽原,

这群被文明追逐的种属,

终不改他们达观的天性:

或如松鼠痛饮于光明之枝。

或如河鱼嬉游于波状之物。

捕捉那迷人的幻梦,

他们结成箭形的航队

在劲草之上纵横奔突,

温柔得如流火、金梭……

莽原,宠爱自己的娇儿。

正是为了大自然的回归,

我才要多情地眷顾

这块被偏见冷落了的荒土?

.4.16改旧作

湖畔

湖畔。他从烟波中走出,

浴罢的肌体燧石般黧黑,

男性的长辫盘绕在脑颅,

如同向日葵的一轮花边。

他摇响耳环上的水珠,

披上佩剑的长服,向着金银滩

他的畜群曳袖而去……

我就这样结识了

库库淖尔湖忠实的养子。

他启开兽毛编结的房屋,

唤醒炉中的火种,

叩动七孔清风和我交谈。

我才轻易地爱上了

这揪心的牧笛和高天的云雀?

我才忘记了归路?

.4.18改旧作

烟囱

于是,我不能忘怀这村寨的烟囱了。

那些用粘土堆塑在屋顶的圆锥体,

是山民监听风霜的钟鼓。

牧羊人的妻女,每日

要从这里为太阳三次升起祷香。

而我,却想起了裸陈在高檐的陶罐。

我对这生活的恒久的爱情,

不正是像陶罐里的奶酪那么酽浓,

熏染了乡间的烟火,

溶落了日月的华露,

渗透了妇孺的虔诚?

.4.19重写

节奏:……

——答问

既然这天空

不只是有过敌视大地的暴风雨,

更有温柔的鸽群、

诱惑的蜃楼、

纯净的母爱、

甜蜜的回声、

归帆、

飞碟、

星……

那么,

我就不会忘怀凌晨的大公鸡

伸长脖颈朝天昂扬三次:

哆—来—咪—

哆—来—咪—

是我不倦的主题。

小豆芽三次挺起身子。

信号灯三次变换色调。

春蚕三次死去、三次复活……

我用音乐描写运动。

我用音乐探索人生。

生的节奏在乐感中前进。

那么,我就不会沉沦。

我就不会忘怀小黑猫虎视眈眈

戏逐线团,浑身曲作三道弯拱;

我就不会忘怀华尔兹舞步;

我就不会忘怀葡萄架下的三响偷吻。

我不会困倦,也不会气馁。

少年的三角巾已重新照明天空,

那里,时钟恒动的流水

依然在云层下宣泄

轰鸣着永远的——

哆—来—咪

.6.8

对诗的追求

传统观念里的诗人形象,当是倜傥不羁、能歌善饮——“斗酒诗百篇”的风流才子。严峻的岁月未能把我造就成那样的一个幸运儿。

真正能够引起我的敬意并感动的,倒是“为人生”的诗人。他们以自己的精血(岂只是精血)煎作酒浆让人啜饮。较之常人,他们生活得决不更轻松、更愉快。他们的形象莫不是殉道者?

我只是个诗的追求者。

但可叹的是,我对诗的追求却也更其苛刻了。并非慨于当前对诗的外来影响的怀疑、排斥或肯定,这方面,自可“我行我素”。我要说的、我最感兴趣的只是:

一如果你是诗,你能感动我吗?我的脑子已经磨起茧子,一般的摩挲于我已无济于事。你能给我一点儿起码的“刺激”吗?用榔头“敲打敲打”?但,那也得是你——诗的榔头。你既然来了,即使不允许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也应该让我觉着你的来到是像梦魇附体一般的真实,哪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吼叫一声也好。我毕竟领略到了你那灵魂的力量。

美好的诗,有如“空谷足音”。是诱惑的。是仅有的。是不容模拟的。

那么,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侈谈诗呢?首先,我自己就没有这种诗的才智,尽管我已为之废寝忘食,劳形伤神,不知熬干了多少灯油。

我对于诗的追求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8.29

驻马于赤岭之敖包

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峻岭,

看不见飞鸟,看不见鬣狗,

看不见牧人的短剑。

百草此起彼伏,传递着

一个个骚动的浪迹。

也许,我们不该在此逗留?

紧裹着冬天的装束,

我们从秋原上驰来。

透骨的劲风仍把我们吹得恍如裸体,

直到最为隐秘的毛肤,

直到脚底一阵阵寒瑟。

这里,没有我们探寻的古堡。

奶油的凝脂已在祭坛风干。

壮士和美人也早就一去不还

——无须发思古之幽情。

但在峨岩之上,从倾斜的天宇,

幡幢正扑打着山神驻跸的行官,

那里,匆匆飘起轻纱一袭,

加快了白日多变的节奏。

而我,直要在这

风云的笑噱中嚎哭了——

不是出于悲伤,徒然为了

关山之壮烈。

.9.13

风景:湖

滑动着的原野。

几株年青的船桅

是这片空间仅有的风景树。

但候鸟们已乘季风南翔,

留下独处的泡沫排成白练数列,

远隔着秋雨沉浮。

我未得见天鹅柔嫩的粉颈。

而翠绿的水纹

总是重复着一个不变的模式,

像诱惑的微笑在足边消散,随之

另一个微笑横着扑来。

我并无丝毫恐惧。

没有喧哗之声。湖光

却已显示可以触感的韵律。

只是冷落了山脚的那片油菜。

不会成熟了吧?

可那金黄的色块

依旧夏天般明亮

那么天真……

.9.16深夜

丹噶尔

在高岭。在从未耕犁过的冈丘,

粘土、丝帛和金粉塑造的古建筑,

原是没有泉水保障的

冒险的城关。

我太记得那些个雄视阔步的骆驼了,

哨望在客栈低矮的门楼,

时而反刍着吞自力-里边关的风尘。

我记得卖货郎的玻璃匣子,

海螺壳儿和鼻烟壶

以同样迷幻的釉光

吸引着草原的老者。

我记得黄昏中走过去的

最后一头驮水的毛驴。

而弥漫着柴草气味的巷道口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

曾是温暖的天堂……

琉璃瓦的丹噶尔——

我因此而记住了你古老的名字!

.9.21晨

关于云雀

没有檐角可供停息。

没有柯枝。

但我所知道的云雀的啁啾

只属于旷远的高天。

只属于热流。只属于飞翔。

只属于谛听的穹庐。

云雀是飞鸣的鸟。

而那个栖止在猪背啼叫的

只是寒鸦。

我的大漠上的小路,因之

才有这么繁富的色彩么?

现在,牧童枕着手臂

又怅望秋空了。但我确知在寂寞的云间

一直飘有悬垂的金铃子,

只被三月的晓风

或是夏夜的月光奏鸣。

.10.3

划呀,划呀,父亲们!——献给新时期的船夫

自从听懂波涛的律动以来,

我们的触角,就是如此确凿地

感受着大海的挑逗:

——划呀,划呀,

父亲们!

我们发祥于大海。

我们的胚胎史,

也只是我们的胚胎史——

展示了从鱼虫到真人的演化序列。

脱尽了鳍翅。

可是,我们仍在韧性地划呀。

可是,我们仍在拼力地划呀。

我们是一群男子。是一群女子。

是为一群女子依恋的

一群男子。

我们摇起棹橹,就这么划,就这么划。

在天幕的金色的晨昏,

众多仰合的背影

有庆功宴上骄军的醉态。

我们不至于酩酊。

最动情的呐喊

莫不是我们沿着椭圆的海平面

一声向前冲刺的

嗥叫?

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宇。

后天的笑,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慰安。

——我们是哭着笑着

从大海划向内河,划向洲陆……

从洲陆划向大海,划向穹窿……

拜谒了长城的雉堞。

见识了泉州湾里沉溺的十二桅古帆船。

狎弄过春秋末代的编钟。

我们将钦定的史册连根儿翻个。

从所有的器物我听见逝去的流水。

我听见流水之上抗逆的脚步。

——划呀,父亲们,

划呀!

还来得及赶路。

太阳还不见老,正当中年。

我们会有自己的里程碑。

我们应有自己的里程碑。

可那漩涡,

那狰狞的弧圈,

向来不放松对我们的跟踪,

只轻轻一扫

就永远地卷去了我们的父兄,

把幸存者的脊椎

扭曲。

大海,我应诅咒你的暴虐。

但去掉了暴虐的大海不是

大海。失去了大海的船夫

也不是

船夫。

于是,我们仍然开心地燃起爝火。

我们依然要怀着情欲剪裁婴儿衣。

我们昂奋地划呀……哈哈……划呀

……哈哈……划呀……

是从冰川期划过了洪水期。

是从赤道风划过了火山灰。

划过了泥石流。划过了

原始公社的残骸。和

生物遗体的沉积层……

我们原是从荒蛮的纪元划来,

我们造就了一个大禹,

他已是水边的神。

而那个烈女

变作了填海的精卫鸟。

预言家已经不少。

总会有橄榄枝的土地。

总会冲出必然的王国。

但我们生命的个体都尚是阳寿短促,

难得两次见到哈雷彗星。

当又一个旷古后的未来

我们不再认识自己变形了的子孙。

可是,我们仍在韧性地划呀。

可是,我们仍在拼力地划呀。

在这日趋缩小的星球,

不会有另一条坦途。

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除了五条巨大的舳舻,

我只看到渴求那一海岸的船夫。

只有啼呼海岸的呐喊

沿着椭圆的海平面

组合成一支

不懈的

嗥叫。

大海,你决不会感动。

而我们的桨叶也决不会喑哑。

我们的婆母还是要腌制过冬的咸菜。

我们的姑娘还是要烫一个流行的发式。

我们的胎儿还是要从血光里

临盆。

……令夕何夕?

会有那么多临盆的孩子?

我最不忍闻孩子的啼哭了。

但我们的桨叶绝对地忠实。

就这么划着。就这么划着。

就这么回答着大海的挑逗:

——划呀,父亲们!

父亲们!

父亲们!

我们不至于酩酊。

我们负荷着孩子的哭声赶路。

在大海的尽头

会有我们的

笑。

.10.6-29

建筑

不是无端地记起了刨具和斧斤。

是匠人铁的啄木鸟和木的纺织娘

为我留下了世间独有的韵致。

天地如此广阔。

广阔的天地住着众多的宾客:

鹰隼领有霄汉。熊猫尊享别馆。

龙蛇潜卧幽穴,仙鹤卜居花厅。

但我最是记得匠人的刨具和斧斤。

最是记得他们铁的啄木鸟和木的纺织娘

带着林中五月的温湿

共奏的——

那支建筑之歌。

听哪,

在建筑的纪年到处铁木铮铮:

蚁军建筑城堡。犁铧建筑垄亩。

菌丝建筑群落。金梳建筑云鬓。

可你怎好兀自吁叹——烦恼呵,

有莫名的忧患……

而那厢如歌的刨具和斧斤

久已在轻奏着

啄木鸟和纺织娘的情趣。

.11.1-.5.13

轨道

从东方到东方,

那些逶迤而去的条状的钢铁

带有工业润滑油的异常的气息,

横过桔红的、杏黄的、钙灰色的土地,

冲淡着那里固有的乡俗和一切的惰性,

是沉思的、是健美的、是轰鸣的,

也是权威的……

轨道,不可磨灭。

不可磨灭的

是轨道的记忆和憧憬。

从乡土到乡土,

原是古老而芜漫的荒野,

是农神的牤牛

以一排低昂的锐角拓出群雄逐鹿的

疆场。在如是深广的背景,

有过含怨的琵琶,

有过喋血的美人,

大漠风月

印满了舍身求法者们彳亍的行脚

和千里明驼的足迹……

轨道,不可磨灭。

在我们的记忆和憧憬里

萌动的轨道不可磨灭。

当孕足了历史的期待,

那些条状的钢铁才终于

为这桔红的、杏黄的、钙灰色的国土

装备了钢铸的不可摧毁的意志,

延亘在黑夜与黑夜之间,

将乡村与乡村牢固地盘错,

让小路与小路结成链组,

是沉思的、是健美的、是轰鸣的,

也必然是权威的。……

轨道,不可磨灭。

轨道的萌动

在我们的爱憎里不可磨灭。

是从祖父的祖父以来,

我们就这样地跋涉着了。

循着那些逶迤而去的条状的钢铁,

呼吸着那些钢铁组合的条状的运动,

披一身烟灰火屑,

从一个起点到另一个起点,

阅尽了世间的

一切固有的乡俗和一切的惰性。

我们亦曾喟叹。

但是,我们的轨道不可磨灭。

在轨道和轨道之交织里

欢快的憧憬和艰难的记忆不可磨灭。

工业润滑油的气息不可磨灭。

轨道,和我们对轨道之炽热的追求

不可磨灭。

.11.7-15

城市

颤动的城市。

颤动着的

是它同时闪亮的百万张向阳的玻璃窗叶。

是它同时熄灭的百万张背阴的玻璃窗叶。

从群楼巍耸的街谷,

依次地叠印出了

黎明与黄昏的颤动。

就这么颤动。

而且不只是那些石英的六方晶体。

城市:草原的一个

壮观的结构。

一个大胆的欲念。

未曾有过教堂十字架或喇嘛寺金顶的

新的城市,

不知道什么叫精神的创伤。

不知道什么叫旧的烙印。

不知道什么叫复活。

新的城市是昂奋的。

昂奋中,它的

被机械摩擦得呻唤的体积在颤动。

它的云层和电磁波在颤动。

它的日渐扩大的垃圾停放场在颤动。

——从未有过这许多令人发愁的排泄物了。

但是,新的文明和新的财富在颤动。

就这么颤动。

颤动着的还有回转的木马。

——在圆形广场,

在广场的同一个平面二度空间,

儿童的回转木马

与正午的车流以同一的转速

在颤动。

就这么颤动。

牧羊人的角笛愈来愈远去了。

而新的城市站在值得骄傲的纬度

用钢筋和混凝土确定自己的位置。

每晚,它的风暴般颤动在空际的光之丛林

是抒情的,

比羊角号更动人,更热烈,

也更有永久的魅力!

.11.27-12.23初稿

生命

我记得。

我记得生命

有过非常的恐惧——

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在大海冻结的那一瞬

无数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于涡流的洼底。

从石化的舱房

眼望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凉,

梦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

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

吹送蒲公英绒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气,

那么美丽!

.2.4立春日写毕

3.6删定

木轮车队行进着

木轮车队行进着。

遥远的木轮车队是灰色的:

听不见尘土。听不见马蹄。

听不见辊轴的轧动。

——这车队好像并未行进着?这车队

一扇扇高耸的车翼好像并未行进着?

这高耸的一扇扇车翼

好像只是座立在黄河岸头的一扇扇戽水的圆盘?

但是,木轮车队始终在行进着。

它们是从烟色氤氲的土窑旁行进而来。

是从村道口、

是从湿漉漉的井台边、

是从贴有红双喜窗花的花烛夜

行进而来。行进于

鸡的叫、

狗的咬、

猪的奔突。

行进于闹嚷的集市、穗的波与孤寂的

荒原。从行进而来的黎明,

它们支起的车幕

落有三月的露滴、

七月的虹彩、

十一月的白霜……

木轮车队行进着。

没有一辆木轮车不是在行进着。

它们滚动的投影舒缓而齐整,

有些儿蹒跚,有些儿迷惑。

但是,木轮车队始终在行进着。

木轮车队高耸的轮翼始终在行进着。

行进着的轮翼

在大路的转角迟疑了一下,

——仅只迟疑了一下

就又朝向前方的大路滚将而去,

使旷野有了连续的呼唤,

使涸泽发出流水般的喧哗。……

——因了这土地特有的朴拙,

斫轮者的先祖,最初

才将这一扇扇智慧的轮翼,

砍削得如此崔嵬而莽撞么?

木轮车队行进着。

是灰色的。

是红色的。

是蓝色的。

而在黑色的车幕下

车户哥儿借着夜色休憩,

在行进中

唯有戛然止息的车轮可以将其惊醒。

.2.21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3.2

日出

听见日出的声息蝉鸣般沙沙作响……

沙沙作响、沙沙作响、沙沙作响……

这微妙的声息沙沙作响。

静谧的是河流、山林和泉边的水瓮。

是水瓮里浮着的瓢。

但我只听得沙沙的声息。

只听得雄鸡振荡的肉冠。

只听得岩羊初醒的锥角。

垭豁口

有骑驴的农艺师结伴早行。

但我只听得沙沙的潮红

从东方的渊底沙沙地迫近。

.3.29

风景:涉水者

雨后的风景线

有多少淋漓的风景。

可也无人察觉那个涉水的

男子,探步于河心的湍流,

忽有了一闪念的动摇。

听不到内心的这一声长叹。

人们只看到那个涉水男子

静静地涉过溪川

向着远方静静地走去,

在雨后的风景线消失。

静静的。

只觉得夕阳下的溪川

因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几分

妩媚。

.4.12

太息[拟古人]

杨柳叶儿青。甜蜜地

当那一路“杨柳叶儿青”又从三月里来,

我只知道是春的女神在红与黑的时辰

做精巧之穿织。

去。马驹尚在阳关蹀躞。

没有功夫为敝屣喟叹了。

可费我猜想:当年初民们盔头的野鸡翎子

或也如我即今所见这途中之杨柳叶儿似的

娇娆,同出山的霞光一起比美么?

不必追慕那个早经解体的部族了。

无庸留恋那牧奴的地位。

自从孔子仲尼出游观阙之上而叹大道之行,

大酋长挽弓披箭离我们已更其遥远。

没有功夫喟叹了。

去。小杜鹃

在催人布谷。

.5.11-10.10

子夜车

子夜零点准,

火车头

又自峡谷东南应时而来了,

吭哧着……

吭哧着将一列长长的货箱推上

西山脊背。

喏,窗外月空何其灿烂,

到处是轰隆轰隆的云朵,

允我五分钟不得入眠!

.6.11

月下

是怎样的陶醉?灯光里

大山溪流有幻织的布机。

他不可解析

这一丝划过心上的微波

是不是因了匍匐茎上

那朝向山月昂首吹歌的

小小金蛇?

野风于林间悄吟

原上草

有两行新的轮辙。

无可名状地陶醉呀——

他忘不了相见时刻的

陶醉。

.6.20

所思:在西部高原

西部的山。那人儿

听见霜寒里留有岁月嗡嗡不绝的

钟鸣。太寂寞。

是谁在空中作语:

——啊,世俗的光阴走得好慢!

我似乎觉得

高车部自漠北拓荒西来尚是昨天的事,

汉将军班超与三十六吏士的口碑

也还依然一路风闻,

可你们后来者

还听得敦煌郡献歌伎女反手弹琵琶么?

太寂寞。

凌晨七时的野岭

独有一辆吉普往前驱驰。

——远方

黄沙丘

亮似黄昏。

.7

在山谷:乡途

在山谷,倾听薄暮如缕的

细语。激动得颤栗了。为着

这柔情,因之风里雨里

有宁可老死于乡途的

黄牛。

感觉到天野之极,辉煌的幕屏

游牧民的半轮纯金之弓弩快将燃没,

而我如醉的腿脚也愈来愈沉重了:

走向山谷深处——松林间

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

追逐而过:是一群正在梦中飞行的

孩子?……

前方灶头

有我的黄铜茶炊。

.8.14

纪历

默悼着。是月黑的峡中

峭石群所幽幽燃起的肃穆。

是肃穆如青铜柱般之默悼。

劲草……

风声……雨声……

风雨声……

马的影子随夜气膨胀。

大山浮动……牛皮靴

吸牢在一片秘密的沼泽。

——是了无讯息的

默悼。

黎明的高崖,最早

有一驭夫

朝向东方顶礼。

.8.17

河西走廊古意

秋驼的峰顶,

当旅伴的一声《太平令》

长长地,正在大荒云头,

与雁序一同拔高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醉得快将溶化了。

——啊,好醇厚的泥土香呀!

我但看见他那行歌中的青年武士

整盔束甲,

翘首玉关,

而河西漠野已在夕照中迷离——

一滩碣石

如羊只。

我却说:

好醇厚的泥土香!

.9.3晨于玉门市

在玉门:一个意念

在酒泉西部盆地,

在玉门,

在出产骆驼草、黑色的金子和夜光杯的地方,

人的纪念碑——

有着现代派变形风格的

人的纪念碑

建造在高高的丝绸古道。

那一座座钢的活动的制品

是具有灵魂的。是具有感情的。

是具有灵魂与感情的妇人们在风中作婆娑舞。

如此日日夜夜。

可是,你们戴铝盔的玉门人呵,

为什么要说她们

只不过是工作在井群上的一些抽油机呢?

而我更愿把她们想象作是在为摇篮中的乳儿

一次次弯腰哺食的母亲。

.9.4于玉门市

花海

我未看到春天的花海是什么样子。

只看到秋天的花海。只看到

秋天的花海镶嵌在沙漠的背后。

只看到花海秋天的晒麦场上

五个女子偎作一堆儿,

像五朵会笑的花瓣。

是静悄悄的。她们

在思索什么呢?

我未看到花海的春天。

我只看到秋天的花海。只看到

拖拉机在远方田亩无声地耕耘。

只看到在耕耘过的田亩边站立着一个

女拖拉机手。

细尘飘过去了。

那一株株毛叶杨向她摇摆着鹅掌形的

叶片。那一枚枚叶片跳动着她银色的

目光。是悠远的。

她在思索什么呢?……

花海的男子汉们

在石油河那边的矿井劳动。

花海是动人的“女儿国”。

.9.7于玉门

在敦煌名胜地听驼铃寻唐梦

是温暖的黄昏。远远的

铜锣钹的响鸣忽忽与月光一起从沙山背后浮出。……

——是谁们在那边款款奏着

铜锣钹呢?那么典雅而幽远,

像渔火盈盈……

我拎着鞋袜,赤脚踏着流沙,

记起初临沙山时与我偕行的东洋学者

曾一再驻足频频流盼于系在路口白杨树下的

那两峰身披红袍的骆驼——

美如江边的楼船……

然而,是谁们奏着铜锣钹呢?

我猜想此刻在月下的沙梁那边

一定有人如我似的拎着鞋袜,

沉吟着,审听着,在恍惚中期待着……

然而,那么富丽的,是谁们

在石窟那边款款奏着铜锣钹呢?

.9.10初稿于敦煌

戈壁纪事

戈壁。九千里方圆内

仅有一个贩卖醉瓜的老头儿:

一辆篷车、

一柄弯刀、

一轮白日,

伫候在驼队窥望的烽火墩旁。

绿的蜜罐一个个绽开,

渴饮者,弃这碎片如落花瓣瓣,

留给夜夕陈列,

在冷沙。

车轮的投影一忽儿长了些,

可又一忽儿短了。火底下

康熙帝的梦城已相去遥远。

.9.11于玉门市

青峰

青峰的石案:穆斯林的

盥洗手足的汤瓶侍立于月下

如一长颈的鹤鸟。

——是为哪一座乐园竖起的城徽呢?

但我总是记得青峰上

这青青的长石凳的。总是记得

赤背袒胸的国王和那个黧黑的

王后是在这长石比肩端坐,默读

夕阳下他们躬耕的田园。

而牛郎是在树底盘膝吹箫。

有店家女儿为我系马去。

那时,我也曾有心在这青石的一角

晾晒我的

风衣呵。……

此刻,那古瓶照我如银烛。

——我默读的不是青苔。

.10.17

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

1.春潮:她的梦一般的赞美诗

西羌雪域。除夕。

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

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是那么忘情的、梦一般的

赞美诗呵——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房上站着个尕没牙……

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层地下室汹涌的

春潮和土伯特的古谣曲洗亮了这间

封冻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从这红尘崩溃,

幻变五色的杉树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沥。

那一夕太阳刚刚落山,

雪堆下面的童子鸡就开始

司晨了。

2.我的掌模浸透了苔丝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几,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古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3.在雪原。在光轮与光轮的交错之上

牦牛:一头种公牛。

它有褐黑的腹长毛和洁白的眉毛。

它有金黄的鼻圈和金黄的犄角。

额上的披发浅浅覆盖住了两只大眼睛。

当它从积雪的坡头率先直奔而下,

牛伙里它的后尾总是翘得比谁的都高挺,

像一株傲岸的蒲葵,

浮立在那一片黑色的波动。

浮立在那一片黑色波动的最前沿。

黑色的波动呀

污染着白雪……

这是一头种公牛,一头牦牛。

此刻它漫步在山阴。耸起的髻甲

驮负着牧人酬谢它的一皮袋稞麦。

它不喜欢这一象征。

回过头去,看到厩栏中那只俏丽的

花母牛还在朝它凝望,

那眼神是温柔的。

于是,我恍若又

听到了公牛呼唤母牛的叫声。

恍若看到那只俏丽的花牛向这边靠拢。

看到一圈光轮从这只母牛的头顶升起。

看到成百、成千圈光轮从母牛群全体

成员的头顶升起。

从白雪、从黑色的波动,

在光轮与光轮的交错之上

是种公牛所独具的一轮

雄性的

犄角。

4.两个女孩的历史

小小的胖女孩儿。光腚的

一个胖女孩儿,歇在篱墙边。

这小女孩儿兴冲冲地朝前爬行。

又停住了。歇在篱墙边。屁股蛋儿

在嫩草地上蹭出一溜拖曳的擦痕。

小女孩儿兴冲冲地笑着,认真地

把每个过路的男子唤作“爸爸”。

报以无声的笑,他们走了过去。

草滩里有一只驯化的山雉

随着家禽啄食。

篱墙背后

女孩儿的土伯特母亲也悄悄地笑着。

忆起自己原是草滩里的另一个女孩儿,

一个佩戴松石耳环的小女孩儿,

一个富有三只印度皮箱的小女孩儿,

一个身著绿布长袍的土伯特小女孩儿,

正弹跳于春草。十七个少年猎手围拢来

将贡礼轮番向她的怀中投去。

投去的那些蛤士蟆在天空飞着。

她提起两只袍角轻盈地跳着。

那些蛤士蟆,那些牺牲品,

那些蛤士蟆的大坟冢有他们带笑的

泪水。

时间呵,

你主宰一切!

5.阳光:火的颜色:温暖

残雪覆盖的麦垛下面

散发出阳光的香气。

这里:阳光就是香气。

就是麦草秆儿。

落叶林里

闪过雪鸡的白翎羽和鲜红的鸡冠子。

我想起了白雪和雪地上的野火。

想起了西天沉落的火烧云。

想起了火的温暖。

这里:火的颜色就是温暖。

但是,垫在牛栏的草木灰同样温暖。

老牛哞哞的叫声同样温暖。

腐熟了的粪草同样温暖。

在温暖的日子,

猎人弯腰奔过亮晶晶的田野。

他的吊在腰带上的钢精饭盒哗啦啦响。

搁在钢精饭盒的小铜匙子哗啦啦响。

从田野弯腰奔过的亮晶晶的猎人

嗅到了麦垛下面阳光的香气。

看到了落叶林里雪鸡的红冠子。

听到了河岸上老牛哞哞的叫声。

猎人弯腰奔过田野。亮晶晶的。

他的双筒猎枪从未装压过霰弹。

他并不需要射击。

我并不需要射击。有写生画家与我一同

从野外归来。欢迎我们的

是我的土伯特妻子和三个孩子。

.11.2-18初稿

城——悼水坝工地上的五个浇筑工

那水坝的五个混凝土浇筑工

终于透过轰隆的烟水听清了黄河的报警,

抬头看时,峡门上饥饿的磐石已向头顶罩来。

那时,他们明白决无退路。

那时,五个水坝浇筑工同时张开双臂,

抱作一座森严的城……

——是怎样的动人心魄呀!

明日,西海马群

看到了那城上有一面不朽的旗——

光荣的战死者们

裹覆着带电的瀑布

在那儿

长眠……

.12.22初稿

野桥

河上。

远远的桥:

系在黄昏的洲头。

有一个金色的集市。

桥上有一个金色的集市。

有许多匆匆的脚步。

听不到金鸭嘎嘎的叫,只看到金鸭的金羽毛

在黄昏的风里缓缓地

飘。屠夫的肉案

有一段金色的云。

吹糖人的小贩

把金葫芦

吹向了天空。

下游有一个淘金的女工,

和一只淘金的船。

.12.25初稿

.4.5改定

母亲的鹰——悼六个清除废墟的工人

他们——

阴影的斫伐者,

至今我还听到他们的铁榔头仿佛抡响在空中的

洞窟。听到那样的笑声像常青树的绿叶。

像绿叶上的阳光。

他们是六个年青人。足六个兄弟。

在一月的西北风里

他们倒仆在同一个时辰。

他们遗落的那顶帽盔带着不可缝合的创伤,

带着血冻,带着永远的刚毅和自信……和憾念

高高耸起于被他们连根伐倒的高垒。

他们是六个年青人。

他们沉重的帽盔有如山岩雕铸的一座

鹰之巢。

.1.14初稿

听曾侯乙编钟奏《楚殇》

古原上

天是青苍的。

地平线之下

王者的官寝已愈落愈深。

但那个铜铸的信息犹自远方飘来,

还是二千年前似的雅致。

便觉南风兮初起,

陌上桑

妇人的发髻鬌,

而犀甲吴戈簇拥着战车

早去远了……

.1.16-2.16

春天即兴曲

天边

有一人绾发坐在礁石梳理海风。

有一人像积雨云那么湿津津,腐殖土般丰腴。

像花蕊的柱头和子房那么富于哲学意蕴。

天边,有一个笑,墨绿墨绿……在天边悄然地

泼动,很温和、很甜、很真实,

将母鸡的蛋壳笑得粉红粉红了。

在浇花女孩

浇花女孩兀立窗前,面容霍然迷痴倦怠。我问女孩是否太劳累了。好久,她默然失语,我不由得恐惧,急忙捉住她的肩胛叫喊她的名字,见她板滞的眼睛这才转活透出一丝浅笑,说她刚才是在做着梦。我松了一口气,问她能否讲讲梦中事。她用食指抵住腮颐迟疑有顷,蓦然回头望我,说若是如此蜜蜂兴许会将梦也偷偷采撷了去。我说,那使人沉醉的梦只会更甜美。她说,那样她就愈发承受不住的了。

.3.5

驿途:落日在望

大漠落日:

是日神之揖别。

这片原野,马兰草的幽香里

有他紫色的流苏。

无限慷慨。拱手相让,——

天涯的独轮车只剩半轮金环了。

亚细亚大漠

一峰连夜兼程的骆驼。

.3.17初稿

赞美:在新的风景线

在驼峰……

在驼峰与城市

与苹果园

与环形路

与犁沟

与新石器时代遗址……相切的

边界,呼叫的

现代的铁塔林

矗立着。

有什么东西正被毁灭。

有什么东西正被创造。

图腾消亡了。

死水复活。一代

清澈的眼波和矗立的

现代的铁塔林一起

呼叫着。

一切无可抗拒。

一切无可反悔。

仰韶文化的炼火

给博物院留赠了一只

无双的彩陶盆。时间

把镖客的道路弥漫在

荒古的

尘埃。

而我从驼峰想到浩天大漠中

那曾使万物觳觫的一声狼的长嗥

原不过是大自然本身固有的律动。

想到在常新的风景线

永远有什么东西正被创造。

永远有什么东西正被毁灭。

.3.26-4.8

腾格里沙漠的树

银白的月

把幻想的金桂树

贴近

腾格里沙漠幻想的淡水湖。

村民的

追戏的黑狗

扑向月地,

溅起的光华

四溢。

此夜,宇宙格外的明。说——

二百亿光年之外有颗独燃的星。

但我忘不了铁道边,那个从落烟

簸扬煤屑的妇人,

弯起的双臂

像依依的柳。

.4.11-16

草原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

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夜牧者,

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

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

一个个通红的夕照

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

悲声嘶鸣……

.5.9-11.19

垦区

这里是黑土的海。

盾一样闪亮的

是千百张赤裸的脊背。

这里是天涯。

在汗光里

力的轨迹从一点抛向另一点。

犁头爆裂的火花

像汽酒飞逸的喷沫……

这里是车床。

这里是成批出产生命的工厂。

每一块新垦土都还带着新鲜的胎液,

受到阳光的舔舐。

是亿万只蜕变的昆虫在扇动薄翼……

这里是使爱的胚珠萌发的

泥土。是黑土的海。是温床。

是大地一齐舒开的毛孔。

是可塑的意念。

我嗅着海藻般醉人的蒸气……

.5.13删定

印象:龙羊峡水电站工程

高岸,那些拥塞的屋顶

吹动如一片钟。

我不是为寻找古迹而来。

我不是为寻找神话而来。

小花在车辙旁悄声地开。

我想为那些从小花旁远逝的人

唱起先行者之歌。

但在两条印支期花岗闪长岩断裂带之间,

在被开拓的河床,

在河床博深的岩基,

他们如豆的石光电火

已经燃烧了好几个隆冬。

我不是朝圣者,

但有着朝圣者的虔诚。

你看:从东方栈桥,

中国的猎装

升起了梦…样的

笑容。

.3.12植树节写毕

背水女

从黝黑的堤岸,

直达炊火流动的高路,

背水女们的长队列高路一样崎岖。

一自古就是如此啊!

木驮桶,作黝黑的偶像,

高踞在少壮女子微微撅起的腰臀,

且以金泉水撩拨她们金子般的心怀。

——自古就是如此啊!

不错,为雪山神女座所护卫的草原

是宽厚的。背水女的心怀是宽厚的。

——火光后,远古部落

引弓的雄强丈夫们,

也曾是如此肃然地鹄望着自己的崇拜者

以母亲与妻女之爱

负重而来?……

响动着银佩饰——

是自古就如此啊!

.5.12-11.25

天籁

静谧吗

竞技的大自然素有高扬而警策的金鼓,

比秋风更为凛冽,谁会听不到!

从来没有一个生灵是被命运盲目地播弄:

獠牙守备于茂林。兽角

交错在每一个窥伺的日午。

一切在早熟。在跃起。在呼叫。

作亡命之拼搏。

猛士啊,那时你们托起神祗的摇篮。

你们从木石索取火炬,让河流钻过罟网。

你们跣足披发而高蹈,使饿鹰

振动鳞甲,山岩荣享血食,丛林裸袒……

——温泉的水波还在沐浴的夜里

漂洗肥羊的膏脂?

数千年后你们始知诸神愉悦的花环,

原不过是植物芬芳若此的育种器官。

没有看到那一落日的壮美。

永诀的已成永诀,古原早被沙丘弥合。

但在北方草场和戈壁之间

谁会听不到那沉沉的步履仍比秋风远为

凛冽!

.5.28-10.6

放牧的多罗姆女神

那么,我将分享你冰山台阶积雪的清芬。

我将逐年默诵你飘挂在牛角的诗教。

呵,无上之美。你无坚不克,无往不利——

你原是以娇嗔的繁花披作甲胄,披作旗帜,

披作剑锷,

人和马、和山岳、和故乡的荣名合而如一。

歌舞在为你而祝颂。

手持石纺轮的搓线女们在为你而祝颂。

少年的一匹高脚蚱蜢拉起牧童车。

歌舞在为你而祝颂。

而我将长远追随在你绿海上漂泊的帐幕,

以山之盟誓铸一黄金锚。

雪乡

那时,冰花在孕育。

桃红也同时在孕育。

不要偷觑:深山

有一个自古不曾撒网的湖。

湖面以银光镀满鱼的图形。

山顶有一个披戴紫外光的民族:

——有我之伊人。

.6.28-10.8

排练厅

茶话会订于W市歌舞团排练厅举行。于是我从烘热的阳光下驰骋而来,站定在过厅门洞。眨眼间展现的已完全是一派夜景:数排玉灯如树,直延伸到满天繁星的大路尽头,——那尽头还可想象出有一横亘其间的河流、一只渡船和一位岸立的旅客,潮湿的雾霭正是从那里升起,而在我就要径直踏去的红木镶嵌的地坪正有一场乡村舞会。

我略作迟疑。一切是如此飘忽,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琴音温软,似云岫遥远的那一角。盘碟、烟圈、高脚杯始终意态轻盈。我无师自通地嘀咕了一句:“戴着脚镣跳舞。”就这样,我站定在这间门洞要笑出声了,因为我竟不合时宜地记起一首儿歌:东看西看,老母鸡下蛋。

下蛋?什么下蛋?下什么蛋?

别忙,也该有奇迹了。未来的世界是将属于那样的狂士,而风云早在召唤那样的狂士。目前要紧的是尽快找到他们。我实在渴望心的沟通、热的交流。当我觉着自己再也缺少耐性了的时候,也同时显出一种醉意了。我确信自己急于寻找的狂士是聚在大厅的另一半,那边似低洼一些,也幽雅一些。我穿越一对对舞伴径直奔向对端。其时,似乎有人警告我那边过不去,而我以为决计过得去。似乎有人预言我将醒悟,而我执信自己本就明白无误。是谁与我如此对话呢?我被彻底激怒了。请设想:人类竟会害怕一只大公鸡?然而确定无疑,昨天我见到的一只白胡子大公鸡,正是如此欺人地将我那个护着馍馍哭喊的孩子从后楼追到前楼……我真的被激怒了。我定要寻找到狂士。我一纵身跨步过去。当我尚来不及思索发生的一切就觉着前额迸裂,身子随着颓然跌倒,感到墙幕里边击碎的玻璃镜大厅同时哗然。同时摇荡。

.6

晚会

早晨的铜号向着阳光吹奏。

黄昏的铜号也是向着阳光吹奏。

准噶尔舞台在天地间张开了一面七彩的扇子,

阳光里泛起了欢笑的

黄铜。

但你——祈祷瑞雪的少女

何时从深远的沙漠款款踏来?

你动听的名字阿热孜古丽原是希望之花么?

高高低低,你踏响如簧的土地,牵动云衣,

让每一声踢踏都重重叩响在人们心头,

是不定的诗么?

每一部鲜活的人体都在大厅中为你发出共鸣,

而你以一美的偶像缓缓与天色溶合。

春的原野一时瑞雪纷纷,

化作酿蜜的春水。……

真的吗?这全部声光

都是真的吗?

花朵升起来了。

花朵在盘旋。

花朵大如钟磬。

花朵以一个个美丽的星座

盘旋于准噶尔粉红的天幕。

铜号一齐在阳光里吹奏。

我们的双手也一齐在阳光里吹奏。

汗血马在花雨里驰去。

.9.2-9在新疆石河子

边关:24部灯

一座规模恢宏的体育馆、一座全新的儿童公园、一座前所未有的铁塔——24部灯,构成了80年代初古城西宁的骄傲。市民、旅行者、从草原来的游牧族宾客都以“去西门口”一游为乐。

正是矗立在这繁华区中心的高层建筑——24部灯——唤起了我的灵感。多么美:金属与玻璃。茵盖般膨起,浮在半空。

我曾经问一位远方来访的诗人可曾注意到当时尚在施工中的这座建筑。他说:“那不是伞塔吗?”我笑了:“不,那是灯的塔。是我们的——24部灯!”

1

边关。

旷古未闻的一幢钢铁树直矗天宇宏观的星海。

——树冠下的那些栖鸟是24部灯吗!

日落。渐次转暗的大地因这些鸟儿生发之皓

光忽地又亮了。

2

我们云集广场。

我们的少年在华美如茵的草坪上款款踱步。

看不出我们是谁的后裔了?

我们的先人或是戍卒。或是边民。或是刑徒。

或是歌女。或是行商贾客。或是公子王孙。

但我们毕竟是我们自己。

我们都是如此英俊。

啊,这些额头。

激动地笑着的牙齿。

这些注目礼。……通通是为了我们新建的

24部灯么?

3

追求者说:高高地

在那个半球体平面

按照莲子排列的24部灯

是给我们带来了生机的24个时辰之象征。

是24朵金花。

是24只金杯。

4

我也是追求者。

当初,我原极为庄重地研究了这一幕:

自始至终目睹施工队的艺术家们

从他们浇筑的基坑竖起三根鼎足而立的

钢管。看见一个男子攀援而上

将一根钢管衔接在榫头。看见一个女子

沿着钢管攀援而上,将一根钢管

衔接在另一根榫头。

他们坚定地将大地的触角一节一节引向高空。

高处是晴岚。是白炽的云朵。是飘摇的天。

——看得到太平洋的帆吗?

那时,我才旷原之野——西疆描述

1

看我旷原之野!

我的热情是我古堡前金鼓的热情。

我之啸傲是我风中胡杨的啸傲。

我的骄媚是我红氍毹上婀娜旋舞者的娇媚。

我的心跳

是我追求者怦怦的心跳。

2

我是十二肖兽恪守的古原。

我是古占卜家所曾描写的天空。

那个状如螺旋桨叶的卍字符,

是经我的驭手通向中华内廷,

好像风车。好像兽王额头毛发纷披的旋儿。

好像五花马脊背簇生的花团。

被看作是火与太阳的象征。

被看作是释迦牟尼胸部所呈的瑞相。

被看作是吉祥之所集。

被女皇帝收进了华夏的辞书。

我记得夫人嫘祖熠熠生辉的织物

原是经我郡坊驿馆高高乘坐双峰骆驼,由番客

鼓箜篌、奏筚篥、抱琵琶,向西一路远行。

我是织丝的土地。

我是烈风、天马与九部乐浑成的土地。

3

我们于是向着旷原之野走去。

走向十二肖兽恪守的古原。

走向古占卜家所曾描写的天空。

我们于是从脑海徐徐升起古史高邈的一幕:

豪族。雪山北。旷原之野。

人们去玉河掘取羊脂玉。

神祗半狮半鹰,眼膜半垂,示以阴柔之美态。

武士与公牛搏斗,小袖长衫,折腰挂剑。

遍地有古碑刻、卜骨……汉五铢钱。

我们走向烈风、天马与九部乐浑成的土地,

一如走向拓荒者勇武之轶事。

4

那时,博格达万世冰封的城垣

高踞于旷原之野蒙蒙蒸腾的雾带,

是天上的城,洞察千里之外投来的行客。

那时,旷原之野西行的列车如漂泊大海的鼓桴。

如载于玻片的一株杆菌。如一游弋天涯的苍龙。

那时我们的街衢在铁轨上驰骋——

是穆天子西行驻跸的地方。

是匈奴日逐王牧马的地方。

是汉家宜禾都尉屯田的地方。……

沿途没看到过荒漠与晨光

我原是后面的一个,

役使两头白额牦牛挽动犁车并辔齐驱。

驭手们呼叫着,抢先冲向荒漠。

被露水打湿的女工们提起曳地的长裾,

在道旁任性地大笑,而我们

只肯直逼荒漠那头最是羞红的一张笑脸,

见她将绮丽的视线蓦然锁闭在远方的

岬角般伸出的山阜……

美哟,你远方漠野

散射的晨光!

.11.29改旧作

高大坂

高大坂的云杉和香柏呵,

还记得自己的伐木者吗?

而我永远记得黎明时看到的那只野山羊,

小蹄子行走在挂霜的树干,一声声

剥啄,是山魈之心悸。

……是高山的老者

教会我在冰原上播种,在雪地收割,

教会我燃取腐殖土取暖。

而黑河的那些发光的鹅卵石

曾多次在我的马腹下伴我泅渡啊,

那样的灯光……我也是记得的。

.12.23改旧作

山雨

昨夕,

当这深山独庐还困在白雨中,

小男孩瑟缩于老祖母的布裙,

那时,谁曾见到剑光灼天,

有一个身披羽袍的山民自崖头振臂奋起?

今天扫落花,拾得了这管坠陨的

雕翎,才记起昨夕好大的檐头水,

好大的一只鹰……

.9.7夜草

.12.22删定

人物习作

小孩子对着自己即将完稿的水彩习作不知所措:画中吉卜赛少年的鼻子太长以致挤掉了嘴巴应有的空间。小孩子悲愤极了,请示妈妈如何处置。妈妈让他去找爸爸。爸爸盯着儿子涂鸦之作冥想了很久很久,最终也决定不了嘴巴和鼻子究竟何者更重要,就什么也没说而只摇了摇头。那时画稿中的吉卜赛少年很想诉说一下自己的心愿,无奈没有嘴巴,也只好随着摇了摇头。

小孩子悲哀极了。

年春

黎明的高崖,有一驭夫朝向东方顶礼

重又看到了那条路:一端在迢遥的荒古隐没,另一端伸向旷茫无涯的未来。这是一条被史诗所曾描写、且为史诗般的进军永远开拓的路。——盘古氏走过去了。勇悍的,以牛首、以龙蛇熊罴为图腾的众氏族走过去了。走去了秦皇、汉武……“长毛”、起义者……看见月黑的峡中有青铜柱一般高举的峭石笔立。看见峭石群幽幽燃起肃穆。有一股浩然之气凛然袭来:——

黎明的高崖,最早

有一驭夫

朝向东方顶礼。

(——《纪历》)

是的。

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么?有过泪痕,有过血污,有过对岁月的伤怀,有过对亡者的痛惜,更有投身于高崖黎明的快乐?

人生是壮丽的,——严峻而又壮丽,无敢畏途,惟有奋进。作为一名被命运补充到了这支大军并远征到而今的“驭夫”,我以自己的本分品尝了这数十载全民族的大悲、大欢、大福。这应是我的幸运。

是身临其境的一名“驭夫”的幸运。

是被时代造就的一名“歌者”的幸运。

当然,“歌者”的使命与“驭夫”的使命应该是并行不悖的。

风烟与坎坷就这样使一个少年歌者“忘记”了自己当初为“青春美”,为“似锦前程”而作的某些一览无余的抒情独白。在那些日子里我与岁月加速苍老,感情的色与块失去了先前的润泽,却显示了对比度、韧性与丰富之层次。我欣赏我体内新形成的这一气质,我感到那是岩石的棱角,是强风的形体,是扳开的弓,是凿刀,是牛筋的抽搐。……我渴望表达我所理解并感受到的新美。

不错,正是那“闭塞一角的风云塑造了我胸中块垒峥嵘的个性”,我想起自己最终是在祁连山崛起的现代冰川找到自己的“诗神”,拾起野牛沟里野牛的头角吹作号笳……那时,我已是那样的粗俗、勇武,鄙夷素餐的君子,衣裤上散发有马的汗息,——我已是道地的驭夫了。

就这样我与“诗神”一起走过来了。

伴我而来的这部诗集也终于得到了出版问世的机会。欣幸之余,感到交织其间的情思也还反映了一个当代“驭夫”的精神境界,感到涂在这些篇什之上的色调不仅是歌者本人心绪的反射,也是时代的某种折光……。那么,此书的出版当已蕴涵了我对未来的祈祝,又岂止于对逝波的悼念?

·3·12记于西宁

古城台小屋

编者注:此文原系为其诗集《情感历程》所作序言,该书后因故未出版。

河床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一)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我让那些早早上路的马车,沿着我的堤坡,鱼贯而行。

那些马车响着刮木,像奏着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

脯。轮子跳动在我鼓囊囊的肌块。

那些裹着冬装的唐古特车夫也伴着他们的辕马谨小慎微

地举步,随时准备拽紧握在他们手心的刹绳。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我

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贯耳。

我坚实宽厚、壮阔。我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

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

向东方大海排泻我那不竭的精力。

我刺肤文身,让精心显示的那些图形可被仰观而不可近狎。

我喜欢向霜风透露我体魄之多毛。

我让万山洞开,好叫钟情的众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我是父亲。

我爱听兀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

媚眼。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那个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

昏都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人千众相。

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

是眩晕的飓风。

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

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是始

皇帝。

我是排列成阵的帆樯。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

景观。是不可测度的深渊。

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

我把龙的形象重新推上世界的前台。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地亮了。

你们的团圆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我答应过你们,我说潮汛即刻到来,

而潮汛已经到来……

.3.22-4.20

圣迹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二)

他们——河源的子民——牧人——朝圣者

从所露宿的广场,

从所匍伏的羊皮衣支起的幕帐底里

悄悄注视城市:是一座蓝色的铸件。

看到早晨的城市

看到太阳被高墙胁迫而致变形。

看到丘原的曲线在塔吊上面起落……

而想起故乡的河床是在投石器的抛体下啸鸣,在雪风里

变换颜色……

意识到自己是处在另一种引力范围,

感受到的已是另一种圣迹。

——他们原是朝圣者!

他们悄悄起身了。

他们叠好携自故乡河源的一片植毛的息壤。

他们蓝黑的皮肤具有钢氧化膜般蓝黑的光泽。

他们的脚掌沾满荒漠漆。

他们的老人从身边寻出拐杖。

他们的孩子将一泡童子尿浇向天边那堆晶亮的野火。

他们是朝圣者。

他们的眼白是粉红色的,俏皮而善良。

他们悄悄地出发了,——毋忘扛起一只砂罐,和采自故

乡河床的一束柏木。

他们以多路纵队在大街与机动车群比肩而行。与自行车

群比肩而行。与兽力车群比肩而行。

他们的腿胯因马背生涯而显得步履蹒跚。

他们挖挲着双手。

他们不遇昨天的神灵。

他们听不懂——“小鸭牌双缸洗衣机到货!”

却听到了故乡的河床在身后摇曳。

他们在银楼耸动的玻璃墙看到自己耸动的形象

显示了另一种圣迹。

.3.22-4.20

她站在剧院临街的前庭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三)

我已期待长久。

我看到你身披浓发站在大剧院临街的前庭。

我嗅见了我所熟悉的气息:马的汗息。皮革与草的气

息。母亲的汗息。

我看到你的前额比聚光镜更为明亮。比崖石反射的河光

更为明亮。比佛的金顶更为明亮。

你高高的鼻梁像是深渊底边的一座断桥。

你的前胸是大地构造的一处褶皱。

你壮实的肢体本身就是一幢动人心魄的建筑,而你的门

墙为五彩吉祥的堆绣所雕饰。

我看到你的婴孩赤条条地伫立于你的胯间对着在瑞雪上

缓缓穿行的汽车群吹弄一弯如月的口琴……

我已期待许久。

我就这样向你泛起一个会心的微笑。

你幽深的虹膜瞳孔燃起了两行怵惕的烽燧。

但我执著地朝你凝视。

我如此会心地朝你凝视就像重见了我所曾耕耘并经播种

的土地。

看到了大雪山的黎明,和黎明中跳跃的鹿。

看到了马驹,和马驹所统领的家族。

看到了爱犬对山狼发起的阳光下的路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四)

妻子的笑容透明如蜻蜒的薄翼。

再一次,他检视轮胎、防滑链、工具箱、面粉……和氧

气瓶。

他说:封雪融解了……那里正在修造一座桥。

他擦一擦手,启动这荒古之马。

他回身向妻子颔首微笑。

他去了,追随自己的车队,向着高山之区,向着冰的巨

型金字塔所立起的那片绝域

一去就是一百二十天。

他说:那里正在修造一座桥。

他似在漂流而去。

他穿过时光的孔隙,向上,向上,向上……

像一条被窒息的鱼。

他穿过朝圣者最初走来的道路。

驰过了野牛的领地和雪豹世袭的辖区。

驰向万水之源。

他说:那里正在修造一座桥。

听到引擎如醉,在喘息。在颤抖。

在不绝地挣扎、呻吟。

好像听到了《雷和火进行曲》、《婚礼进行曲》……

《加冕进行曲》……

好像听到了《庆典进行曲》、《威风堂堂进行曲》……

好像听到引擎在嘶喊:“我们本不必去!”

而他——依然穿过时光的孔隙,向上,向上,向上……

像一条被窒息的鱼。

他感到眩晕。他感到愤怒。

他看到头顶的日光蓦然向他神圣地一泻,

如一束垂落的丝帛。

如母亲的

一排牵向机杼的金线……

他的双眼璀璨如雪。

而从雪白的曙光里向他漂来了古本尖乔——鲁沙尔镇的民间节日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五)

我在月波下喘息。

身边,没有船的湖犹如无弦的琴。犹如没有鸟翼的花

园……

予我幽思。

深深的山谷

旃檀树不朽的十万叶片有十万佛的鼾息吗?

但你听:油彩的膏脂

好似仍在肉体的狂欢之海上波动。

听不到我尖厉的戏谑之声了。

但仍可感觉自己就是那片狂欢之海的一峰浪涌。

青春不会消寂。

不会随皮肉的衰老而衰老。

不会随皮肉的腐朽而腐朽。

青春不会消寂。——

狩猎的号角竞吹在佛门的画壁。

番茄枝头未必不育牛肉的果实。

但你听:跫跫足音仍然淹留在九间殿前的方形场院。

跫跫足音伴随牛头法王之舞而起落。

伴随众灵众怪之假面舞而起落。

是吉祥之祈祷。

是伐罪之戏剧。

是生命之搏击。……

赶着驴车的小女子从林间小路慊慊而归了。

但你听:空山男女的足音杂沓而来。

青春之烈焰比闪光的佛焰苞远为华丽。

.4.25-5.9

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

(《青藏高原的形体》之六)

从碉房出发。沿着黄河

我们寻找铜色河。寻找卡日曲。寻找那条根。

是以对于亲父、亲祖、亲土的神圣崇拜,

我们的前人很早就寻找那条铜色河。寻找铜色河大沼

泽。寻找铜色河的紫色三岔口。

寻找河的根。

我们一代代走着。

走向五色光与十二道白虹流照的西界。

在我们前方很远很远——荣禄公都实佩戴着金虎符,

楚尔沁藏布喇嘛手捧《皇舆全览图》,乾清门侍卫阿弥

达身着河源专使的华衮……

我们一代代寻找那条脐带。

我们一代代朝觐那条根。

历史太古老:草场移牧——

西羌人的营地之上已栽种了吐蕃人的火种,而在吐谷浑

人的水罐旁边留下了蒙古骑士的侧影……

看哪,西风带下,一枚探空气球箭翎般飘落。

而各姿各雅美丽山的泉水

依然在晨昏蒙影中为那段天籁之章添一串儿冰山珠玉,

遥与大荒铜铃相呼,遥与铁锚海月相呼,

牵动了华夏九州五千个纪年的悬念。

雪风

烤得我们浑身绀紫了。

而我们的心肠好热。

我们美似二十世纪浇铸的青铜人。

我们手执酥油浸泡的火把,从碉房出发,告别庭院除夕

的篝火,一路度过了沐浴节、吃酸奶节、望果节……

直向着云间堂奥莫测的化境。

而看到黄河是一株盘龙虬枝的水晶树。

而看到黄河树的去格尔木之路

1

火车从沙海的长桥长驰而去。

路是新的。鸽子在我的卧铺下咕噜噜唤着。

旅客们总是关切地问询:“她下蛋了吗?”

而我一直紧贴车窗默数途中被当年的筑路工们弃置于流

沙的一只只柳筐,而今成了大漠景观中具有生命力的

标志……

我为它们描出一片片叶。

2

没有遮阴的土地。

是齁咸的察尔汗的土地。

一峰孤单的骆驼向着东方默默翘望。

八百公里之外,在遥远的青海湖畔铁路拐弯的那一处草

场,有三只壮实的牦牛一字儿排开,而向着西方昂首

伫立:背脊积满了一层昨夜的薄雪,身边的草茎在晨

风中弹动如钢丝……

在他们相对而望的空际有一段相思的歌吟。

3

两山的峡谷,土筑围栏

形如浩大的耳廓,偷听天野之声:

天棚草场只有天风浩荡。

走向草海纵深处——

提笼的路人

是一个痴痴的爱鸟者。

4

列车驶向夜幕。

盐湖已被抛越身后。

盐湖已被挤压于天地之夹层。

盐湖终被银月贬作一溜细长的银蛇而消遁。

站台乳白的栅栏成了我孩子梦眼中公园关闭的门户。

但是阿尔顿曲克的地下水正从骆驼的蹄窝汩汩上升,是

这样洗愈了开拓者颊边被烈日灼伤的斑块……

唤来了东方的种麦人。

将土屋垒筑。

将丛林移植……

5

白云。

蓝空。

银箭隆隆的三角翼飞掠遐荒绝塞。

冷雪自昆仑山口投来鲜红的晚照。

在格尔木。在市府大门,并列着

四种民族文字的牌匾和一个头戴角状羽毛的哈萨克人。

这是青海高原西部的一座城市。

但不是最后的一座城市。

我和孩子一同放飞了那只急于排卵的鸽子。

.5.11-25

黄海二首

海的小品

不,海是牧场。

海风在海上放牧海的羔羊。

海的羔羊是漂白漂白漂白的,

不时从海波里群拥而出……

……忽又隐没了。

而从远方或更远的远方群拥而出。

而从近处或更近的近处群拥而出。

……忽又隐没了。

海的底色是多么厚重。

海的羔羊是多么皎洁。

不,海在笑。

海从任何一个方位切开阔大的嘴巴,

露出一排贝壳般白净的牙齿。

复又从任何一个方位切开阔大的嘴巴,

露出一排贝壳般白净的牙齿。

……复又闭合了。

海的笑是夸张的。是闪烁的。是讥诮的。

海的笑是怪诞的。是迷幻的。是无定的。

不,海是绅士。

而当我从这片海潮上醒来的时候,

我看到自己立在一个银灰色的水球上了。

失去了杉树。失去了乡村。失去了土地。

失去了飞鸟的投影。

我是旋动的球体上一个银灰色的乳状突起。

在盾形的大海,

我是海的幽客。

不,海是绿色庭院。是盆谷。

是城区之间的一块足球场坪。

我听到传球在耳边呼掠而过。

我听到射门。听到观众爆炸性的狂呼……

听到观众再一次地爆炸性的狂呼……

和再一次地爆炸性的狂呼……

我听到中锋在球门前沉重扑倒。

我听到比分的天平在角逐中加码。

听到天平的等臂在角逐中复趋平衡。

我听到各语种的体育实况转播员口齿伶俐。

我听到了每一扇推开的窗子。

.6,24-8.21于石臼港一青岛一西宁

致石臼港海岸的丛林带

(石臼港:建设中的海港)

古渔夫

在花岗岩海坡的石臼以木杵捣米的时候,

海帆与落日同时沉落。

海锚与釜甑同时碇泊。

那时的夏日海风也该是如此地湿润,

爽透了望海人的骨髓……

但那时的海风

无缘穿越今日海上一千八百米长的红色栈桥,

无缘去到今日挺括如派力斯筒裤的大街……

我是大自然的崇拜者。是风俗画收藏家。

我是美的阿谀者——仆人。

我站立在深海泊位码头。

向着“扭体工字块”丛林护卫的海岸

如此颂扬道:

你呵,耸如剑齿参差,是豪猪之铠甲。

是棘的皇冠。是尖刺削立的石笋群。

是手风琴的可奏和弦的键钮。

是现代雕塑大师陈列展品的开阔地。

是钢制的板刷。

是种植园。

是海岸种植园长势繁茂的一片龙舌兰。

是一片石菠萝。

是一片不生产淀粉的庄稼啊,

却生产美的激情、大气度。

却生产尊严、自信、智慧与光荣的英雄主义。

是海滨壮士的碑塔林呵。

是不可伐倒的丛林带。

古海风无缘在你的棱面吹奏新声。

古海风无缘在你的棱面弹拨日轮。

而我却幸运地成了夕照中你锋芒初露的歌者。

为古渔村再唱一曲挽歌。

.8.23-25黄海之旅

巨灵

西部的城。西关桥上。一年年

我看着南川河夏日里体态丰盈肥硕,

而秋后复归清瘦萧索。

在我倾心的关塞有一撮不化的白雪,

那却是祁连山高洁的冰峰。

被迫西征的大月氏人曾在那里支起游荡的穹庐。

我已几次食言推迟我的访问。

日久,阿力克雪原的大风

可还记得我年幼的飘发?

其实我何曾离开过那条山脉,

在收获铜石、稞麦与雄麝之宝的梦里

我永远是新垦地的一个磨镰人。

古战场从我身后加速退去,

故人多半望我笑而不语。

请问:这土地谁爱得最深?

多情者额头的万仞沟壑正逐年加宽。

孩子笑我下颏已生出几枝棘手的白刺。

我将是古史的回声。

是逸漏于土壤的铁质。是这钙、这磷……

但巨灵时时召唤人们不要凝固僵滞麻木:

美的“黄金分割”从常变中悟得,

生命自“对称性破缺”中走来。

照耀吧,红缎子覆盖的接天旷原,

在你黄河神的圣殿,是巨灵的手

创造了这些被膜拜的饕餮兽、凤鸟、夔龙……

惟化育了故国神明的卵壳配享如许的尊崇。

我攀登愈高,发觉中途岛离我愈近。

视平线远了,而近海已毕现于陆棚。

宇宙之辉煌恒有与我共振的频率。

能不感受到那一大摇撼?

总要坐卧不宁。

我们从殷墟的龟甲察看一次古老的日食。

我们从圣贤的典籍搜寻湮塞的古河。

我们不断在历史中校准历史。

我们在历史中不断变作历史。

我们得以领略其全部悲壮的使命感

是巨灵的召唤。

没有后悔。

直到最后一分钟。

.9.9写毕

时装的节奏

(浙江步鑫生时装表演团、上海吉他协会全国名手在青藏高原的一场晚会)

灯火。蓝色的超短裙

与世界屋脊速滑之雪……相为映照。

在每一座眉宇间交替穿插

是当代高鞋根——锥形的

倒影。

——快节奏,快节奏,从此只当有快节奏……

从此始信这座华丽赛厅进深三千里。

从此……看神容矜持的时装男女之走步。

西部遗风衬作了宽广的背景。

红地毯,将一切的忧患抛到九霄云外去。

看群牛的狂奔。看商团之行旅。

看云髻峨峨,水银升华为烟气。

看电声思[古意]

消息是有的:说是使臣已为西出关……

说是使臣已驭柳枝来,已乘云雨来……

……过了沙墩。

消息是有的。

但我是再也等不及的了。

我满身满体满心肠都已为他郁结满了那丝。

我觉着肌肉已经灼灼胀痛了。

我青春的皮肤已经薄得透出亮光了。

我就倚在这斜坡先自筑一只茧壳儿吧。

我都已为他变作丝人了。

.12.4-7

西行吊古

沉剑是从这里坠入江河的

可汗们的长剑是从这处船舷落水。

看哪——

隔岸:胡旋女的歌舞……

那只苍狼……

那些流徒……

是否还要仿效那个刻舟人从这里打捞沉剑呢?

而我们的行舟早已摇过万重山了。

再不是那处流水。

我们也再不会见到那个真实的胡旋女。

.12.6

大潮流

大潮:光明之乳。如盐。如幻。

如日晨一派射电的银白雪……

大潮。——

光明的大潮向着既定的前方徐徐涌流,

每每前进十步、八步……间或退后一步……

以如歌的行板向着既定的前方徐徐涌流,

……以递进的波形……前进……

始终有着殊死的搏斗。

光明的大潮在前进中受挫……

光明的大潮向着相反的方向涌流——

但是受挫的大潮至多退后一步……二步,

而又向着老远的前方徐徐涌流……

.12.13-16

即景:五路口

谁在这里?

交警。交警在这里站立,终年指挥一台交响乐。

随时排除那危险的不谐和音。

低声部沉浑。高声部昂扬。

五路载重大卡奏出钢铁轰隆的壮美。

……砖石有黄河躬背纤夫的残迹。

平地有春潮的流响……

空中曳过野雉的长翎……

银行大厦如醉如痴。

报社高楼磊落光明。

广告色里走出来了格萨尔王……

何处?谁在这里?

——信息树。

.12.18-20

邂逅——赠南海G君

1

求索铁骑般啸嗷的诗群,

而摇动笔杆,而去古长城外的古墙根

逡巡,学那个提着套马杆的牧人

寻猎西部拓荒者遗落在丝路草野的骆驼……

南海的少年却已从所卧的大波醒转,

风度翩翩,以海舟为洞箫……

2

被南海之风在一夜间哺育大的小子

金海藻般的美身躯透过云端弯向西部大漠,

见那人摇动一枝乌龙戏水的竹节

追逐逃遁的骆驼诗……

海的少年以海舟为洞箫

戏与沙原那干燥的诗骆驼匹美……

3

被鼓动的生命之火由是烘烘然。

目送着吹歌的少年满怀海的冲动向远方走去。

称羡不绝。而后

他亦转身驰向高旷的中亚腹地。

……记忆里仍还留着一抹那洞箫的美印痕……

.12.28

芳草天涯

高瞻远瞩的峨石壁,听钟鼓

那时西沉了。

无声的河,席卷故国金箔无数,

早早落荒而逃。

投向那面胸襟,以为

可于其间作太空行走、筑高台跳板、滑雪……

天涯

有客,

跨过了生命的亭午

还在车前跋涉……

.1.4-8

四月

年年都有的四月

年年都有的老木头。

大地温床袅动一丛生命的欲火。

(我不说什么绿色的梦了。

更别说艾略特的四月最残酷。)

在二月的阳春底里,

孩子栽种他的塑料树,

我却预谋写一首四月的童话诗。

写一个林中空地。写驭者鸷鸟迎来了诗人。

写花冠。写诗人们拥抱己之所欢。

写诗人们灵肉裸袒,围着春神跳踢踏之舞。

星花劈啪……

写诗人们的长矛花棍在月下疏影横陈。

写上帝宴请诗人们以黄油面包、软性饮料……

当我听到诗人们足踝上戏跃的铜铃比锁链动

听,

我不说铁树白自开花,

而愿说声今年的夏天会比去年的更奔放。

.1.22-23初稿

2.3改定

雄辩

1

有雄辩之欲望。

有亟亟于报国用世之心,

有切切于求贤问聘之思,

有信息断绝的忧愁、悔恨、狂怒,

在履险临危之无惧,

有开路建碑筑亭之歆羡,

有金元拜物之可疑,

有精力渴待挥霍净尽之傻念,

有蒙诟病之虞。

在雄辩之欲望。

呀呀呼——

到处是人欲情声。

2

你听:一记记干牛皮的砰砰砰……

乃如土地之呼吸,

乃如晴空之吐纳,

乃如众心之同声一搏。

在中国之春的狂欢节,

许多古人在许多行走着的高桩上浪游,

好像从云端投给你微笑。投给你节日调味的

五色盐,投给你五色的天雨花。

复活的龙族在火的爆裂中追戏自己的尾巴。

大头娃娃乐呵呵,

乃是你们少年期之再现。

在最不容流泪的日子,

有人泪流如注。

3

乃有雄辩之欲望。

新世纪的曙光,

将国产轻骑的投影

投上度幅广的环形山壁作牛兽游走。

作牛兽游走之大特写,

作慷慨悲歌,

作慷慨悲歌……

牛阵越过栏架,

地面响起巨大的轰隆……

昆仑摩崖,

无韵之诗。

.3.6元宵节随感

牛王

(西部诗纪。乙丑年正月)

1

牛王眉清目秀。

牛王仪表堂堂。

牛王丰满。牛王的乳房沉甸甸。

牛王,光荣西部的

长毛绒母牛,西中国春牛之王,带来西部草地的芳芬,使离乡者重又忆及故乡温情的篷帐、池沼、雪山、漠风……牛王站在华盖之前,工匠为她雕饰。为她梳理。为她贴牢胸沿最后一道人造毛。

为她红绸加冕。

牛王挺拔。牛王挺拔的躯体高耸在广场,

品味春正月的良风美俗。

牛王俯瞰脚下百川奔走……微型汽车……微型人……俯瞰电火石光。

俯瞰阴影如切,如割。如伞如盖。

如鲲鹏飞鸣。

牛王被抚摸。被簇拥在海盘车般展开腕足的广场,受人以世袭的景仰。

牛王,

先民繁殖神的嫡传后裔,眼见夜潮退尽,丛林峭壁,泛起破晓的冷光,推出一片危楼幽谷、高树旗帜,而为自己的降临生发奕奕神采。

是一曲古歌。

2

牛王立在早春的

令人感觉沉重的

黄秃秃的西部中国的土地

是一曲万古的歌。

牛王巍峨。

牛王方正的五官是青藏雪原巍峨的神殿。

牛王的乳房沉甸甸,是布帛托起的一片蓝海洋。是一片

欲堕的卷云。是金屋。

牛王被簇拥在海盘车般的广场,看到人们沿着海盘车的五条腕足向这里聚拢。孩子率先爬上树背。……每一堵肩头后面亮起两只眼睛。

牛王看到星宿的海。

牛王感动。牛王如此宣谕:啜饮吧,你们从我激荡的目光啜饮,摄取春的油脂吧,如同往日从我的黄金桶揭起一张张酥奶皮……你们期待的奇迹也正是我

之所盼……

牛王沉默。

牛王其实默然无语。

牛王耿然地倾听大地的城。

听到了世纪初的强鼓动。

大地在鼓动中起伏,趋向邈远、寥廓……静穆。

牛王金光眩目。

3

牛王的道路浮起。

牛王缓缓滑行。

牛王四肢端立。

牛王的四根乳突是悬垂的浆果。是可被吸吮的棒棰。是吊脚楼。

是四只钟乳石古瓶。

牛王为大地祝福。……路很长远。牛王巡游大地,以双龙为前导,以百伎之舞乐为前导,以花钹大镲为前导,以双狮为前导……接受天真孩子东方式的礼拜。

接受我之投慕。

万人空巷。全城为牛王而倾倒。

看我们民族的欢乐,民族的笑……

看我们民间的庄与谐……

牛王目光炯炯。

牛王的歌舞队甩起一片水袖。

听到那青春的偶像如此咏赞——

我们唱呵……平平仄仄平平仄……

我们舞呵……仄仄平平仄仄平……

牛王巡游大地。

想起风雨的牧歌。

想起月亮湖边的处子为她击节而歌月亮诗。

想起裸身的戏水者竞相以双臂擂打江河。

想起南国夏熟的田畴,此起彼伏,农人围着仓桶扳打金稻

穗……遍地鼓声。

想起九间殿前喇嘛…同踏跳护法神舞……那响晴的鼓声。

那响晴响晴的晴天。

那挑战的丛林……

他们腾空一跃。

想起他们喊她牛妈妈……

想起日月如梭……似水流年……

牛王庄重。牛王巡游大地。

巡游黄秃秃的西部中国的荒土地。

一步一朵莲花。

.3.13

夷[东方人]

东方之人也——古东方的勇武者,

腰缠一盘蟒蛇,被称作背弓的夷。

他们共有的名字亦被指代为某种毁灭性行动。

是那个砥砺黎明以锐气的东方海岸吗?

是那个磨制黎明若于硎石之上的东方海岸吗?

是大海岸。东方的勇武者从大海岸诞生,

是背弓的东方人,是背弓的射手。

是背弓的夷。

从神的时代远征而下:——一玩蛇者形象。

一去不复的善射者

是东方具有铲形门齿的美人夷。

.4,5草于灯下

人·花与黑陶砂罐

1

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称是夜

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

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2

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他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你别管。

3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

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

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

世事总是出入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4.24

《巨灵》的创作

恬适的人生有恬适的诗。奋发的人生有奋发的诗。当“那个”人生显示的是“那个”年代的愁容、怒容、病容时如何有欺世的媚态的诗,——大致是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时我动感情了。我在后来写出了短诗《巨灵》。

那些天我是如此苦闷,且怀有几分火气。我郁郁不乐,有如害着一场大病,——我反思。我在心底设问。我相信自己之无可指责。终于我不能不称对方为矫情者了,而称自己不敢矫情,也不敢应矫情之命。我戏称对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外星人,声称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聒噪是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甚耳熟的了。岂止于耳熟?国家、民族为之蒙难。得到实惠的也许仅是矫情者?……

这些感情活动在写讫的《巨灵》里是不易找到轨迹的了,但诗中自我心底呼出的那一·声独白——请问这土地谁爱得最深——却正是这种活动的直接产物。问话并不需要回答,那只是我胸中的一股长气,一股义愤,也许憋有多年了,今日方得释然。

我将诗视为情感的寄托。视作情感交流的载体。视作审美的需要。我记录了自以为美的一番感情。

很自然,我要将诗的主体给予我的“红缎子覆盖的接天旷原……黄河神的圣殿”。还有什么比这更神圣的吗?这庄重肃穆的“红缎子”土地与“黄河神”偶像是多情者灵肉之所依归。我感喟于多情者中的一、二代已垂垂老矣(许多且已故去,留在生者记忆中的是意味深长的“笑而不语”),但他们“年幼的飘发”作为青春的象征已与被开拓的土地长存,而且永不衰老。

我寄情未来,相信未来,我情意无限而缠绵。这魅力源于我对中华民族精神文化、人民创造力、祖国观念、自然规律、历史法则——统统被我视为巨灵的实体存在的真诚信仰。这是一首不期而至的诗。当初我为感情的重压所累,意欲“移情”于彼。当定稿完毕,我已感到身心轻松愉快,且有了一种道义上的满足,——是一种美的获得。

我侷促于解说自己的作品。我不好多写了。然而,我愿意向爱诗的青年朋友们说:就我个人的经验言之,诗艺的秘诀(除文字基本功外)仅在于被生活造就的诗人自身的不同审美个性。我从气质上把握诗。

.4.28零点十一分稿毕在青海高原

色的爆破

(船形的陕西体育馆,广东轻音乐团最后一场演出的最后一幕)

色的爆破。——

色潮。

色浪。

色涌。

夜彷徨。……

——人们呵,我理解你们,我将满足你们!

我就要满足、满足、满足……你们!

掌声。

色的轰炸。

色的扫射。

色的火网。

色的挑战。

色的拼杀。

掌声。

色的突击。

色的俯卧。色的屈曲。色的展延。色的牺牲。

色的奉献。

掌声。谢谢。掌声。谢谢谢……

.5.9于西安

秦陵兵马俑馆古原野

原野。一枚秦国士卒的头颅

口啃波动的土地,如堕海者之吞咽大水。

如不沉之落日。

是卵黄的土地。卵壳破碎,

未及熟化的秦皇马兵呈绰约可辨的雏形,

与卵黄的土地永远凝结为混沌一团,

谁也拨离不开。

被时间咒语追逐的逃奔者,

当天光开启,半数人马顷刻化解于泥土。

壁立骊山,

你没听到那乘铜马车依然金光闪烁,铜色的汗气在太空横

贯为一条环形带,铜的嘶鸣、铜的轮辐与十六铜蹄依然

在御道日夜驰骤不歇,依然在冲撞你的胸襟,轰击你的

脑门,践踏你的心肝肺,而使你,两眼顿生辉煌?

一千年往后,十万年往后,

与我一瞬息的印象将同样长久。

.5.21

某夜唐城

湖畔水亭,听了半宿蛙鸣,也未晓得是何偈语。

想着汉唐禁苑未央官已与许多年青的身体在一片青青的嘉

禾中淹没,

青潮,该又膏腴了铜人原?

夜半舞会。

探戈之后,青年人上场,跳起忘情的迪斯科。

跳起当代强节奏的健美操。

在荡荡乎长安八川之水网

伸胳膊踢腿,一抬脚就碰响世俗的弦。

无心灯下赏阅《项庄舞剑》。

仍记起朱雀门外武后邀来的六十一王宾

被人搬掉了岩石首级。但

即使被人搬掉了岩石首级也未尝不忠实于历史。

他们空空的肩胛笑容可掬。

他们空空的肩胛至今笑容可掬。

.5.27

忘形之美:霍去病墓西汉古石刻

忘形于石雕的粗豪、盛大、雄美……蓬发长须。

便听到祁连山的几声悸动:

是那大灵魂所诞生的人与熊。

是马。是匈奴。

是长着头角的荒原西域。……

相对无言。

唯听到大灵魂的几声清唱

直为百代永垂。

.5.29初稿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5.31

意绪

1

时间躁动,不容人慢慢嚼食一部《奥义书》,

且作一目十行,随手翻掀,一带而过。

情绪的感受最紧迫:把帽子摘了,

渥发泼墨,转体度,倾此头颅写它一通狂草。

2

说银月无光。说诗已贬值。信乎?

但我确信五十年代仍是中年人心中祭奠的古典美。

我无暇论证。我无须论证。

史诗前沿有熠熠之篝灯。

我枯槁形体仍为执意赶路。

3

转瞬群山、雪冠、蜂房……全在暮色仓惶而下,

夜间黑颈鹤——哥塞达日孜——牧马人

雌雄求偶对鸣。

如铜角。如洞箫。

谁闻鹤之舞?

今夜好月光。

牦牛:冰河之舟——

突厥游弈首领曾傍此露宿。

.6.8

招魂之鼓

(唐小禾程犁《跳丧》壁画图卷读后)

众人呵……招魂之鼓!

无有表情的表情是至真至诚至恸的表情。

无声的号泣是刺心至深至毒至美的号泣。

试以母体恩赐的青春长发抛作绕梁余音。

赤胸袒腹裸背而相扑相呼相嚎……奏为招魂之鼓。

而跳踉之,搏跃之,叩击之,失其度,失其态。

而复归于宇宙洪荒中拼力蠕动的人形虫。

复归于原始的火。复归于气。归于飘。……

自从人之成为人以来——饮血、饮泪、饮光、饮土、饮

铁、饮风、饮露、饮男女、饮爱、饮善恶之果……

总也解不开千古的困扰,

而以哭当歌,以肉感为呐喊,以沦丧为振呼。

于是跳吧,跳吧,跳吧,跳吧,跳吧……

于是跳下去,直跳到天荒地老而后可。

生的强音无可奈何,

竞落在招魂之鼓!

.6.13初稿

和鸣之象

不止于一种声息。

翙翙其羽,不止于一个散花天女。

将角弓反扣。我们

且将角弓反扣,

奏《霓裳羽衣》……

大野堂奥简古深邃,

不止于一种化境。

不要匍拜。

不要五体投地。不要诚惶诚恐。

不要佯作十二万分地感动而无所措手足。

不贿以供果。

不赂以色相。

雷阵虺虺,石火碰撞,一千重天地乐音和鸣,

大道似光瀑倾泻……

.7.3-4

午间热风

总是金野牛。

总是午间热风。

总是铺盖而来。总是席卷而去。

总是波浪线。

总是拓殖的土地。总是以阅兵式横队前进的拓殖者的波浪线。

总是十字镐。总是镢头。总是砍刀。

总是蓄水池。

总是营地。总是轮翼。总是西去。

在金野牛后面,梦觉的拓殖者执弓挟矢以猎。

总是后浪推前浪。

总是灿然西去。

在每一层波浪线最先消失之前总是举旗者。

总是紧追不舍。

.7.26

高原夏天的对比色

大暑下的高原山岳。

逆光。大方折线轮廓勾勒的高原山岳。

一层层逆光。一层层推向深远背景的高原山岳。

愈往西北角山色愈堆愈深愈重,愈堆愈冷愈浓。

寒气习习的西北角一

展翅屏息不动的鹰装武士。

夏天映红的墙壁。

墙壁映红的女子头像。

七彩跳动的市场街。

市场长案上一排睡眠的青海无鳞鱼。

外乡人挑着的一担蝈蝈笼。

油然觉得聒闹的乡音还留在故乡绿树梢头。

一个穿粉红色百褶裙的高原。

一个穿蓝色长跑运动服的高原。

一个从聚礼日走来的白布缠头的高原。

.7.30

人群站立

人群站立。

人群:复眼潜生的森林。有所窥伺。有所期待。有所涵蓄。

人群游走。

在方形屋顶,在塔式平台,在车站出口……每一分割的瞬

息他们静止不动,他们显示的形象是森林。

在每一连续的瞬息他们激动,他们摇摆,他们冷静……

他们五颜六色的服饰望去蓬乱斑驳,

他们显示的形象是一片黑森林。

从森林到森林

他们凝重的形象是心理稳定的素质。

.8.1

钢琴与乐队

1

屋顶。

湿润的帆索、湿润的屋顶、湿润的

翅膀……在曦光下晾晒。

从黎明漫天云虹通达天涯尽头的那一粒

最晶亮的光源:

屋顶居身其间

是一颗谷种。

是一只金壳虫。

……渗透内心感觉。

2

屋顶。鸽子啄食习以为常。

激动不安的城市屋顶铺满砂砾,以群岛方式存在。以群岛方式漂流。

丛林摇曳在十丈深渊。

秀发涌起的黑涛中生命尽自泅渡。

沉没的旗舰弹痕累累。

空中道路不再荒芜。

……梦的感觉更多一些。

3

屋顶:生机旺盛,

洋溢几缕游丝……

檐角下的一泓清水这就是汪洋的水。

这就是连续降了几千年的那场原始的瓢泼雨。

这就是雷电之夜生命诞生的原始汤。

染色的水珠从檐角晾晒的衣衫滴落清潭发出钟鸣……

有宣叙调感觉。

4

和弦。

旋律被和弦打断。

旋律破碎。

旋律明亮。

屋顶。……

鸟儿与屋顶问答。

河柳轻微叹息。

肢体下沉。

秋熟的太阳

在古老大陆板块抽出壮美麦穗。

生命隆隆合唱。

屋顶层层迭起。

屋顶造成恢宏气势。

主题在各个声部再现。

是赋格音乐感觉。

.8.28

悬棺与随想

1

昂起的低潮

把南国山水间古人悬棺唤起的思绪转作喧嚣的骚音一

死是一种压力。

死是一种张望。

死是一种义务。

死是一种默契。

悬棺云集,作不祥之鸟,作层层恐怖的抽屉,附着于绝崖,以死为陈列照临大江东去。以亡灵横空作死亡的建筑,静观世间众生相。

人生有不可沟通的烦忧。

人生有不可匡救的盲区。

人生有不可解析的困顿。

人生有不可平抚的创痛。

最隆重的刹那必在人生的最后。

但你们仍渴求生命长久。

你们吸食太阳。你们吸食太阳。

你们吸食太阳可比之最为贪欲的食肉兽。

2

亢奋的进击。

如此我被告知:

在我右肺东方之门

东方畛域。

无门之门。

一开始就有抛泪的狂想了。

带着迷恋的负载,

从泥土崛起房子。

从佝偻锯出弦歌。

点燃一堆古老的路,

干板鱼似的架作篝火。

一开始就有呈献的热求。

一开始就涌向东方涯际:

万种鸣禽。万种机运。万种……风。

江头漂筏破开荒漠疾行而过,

作一次滑向史册的处女航。

十分钟后那壮士已与新妇永诀。

一开始就有了悲壮的暗示。

震撼之钟总敲响青年的额角。

骤然的空位。骤然的暗礁。骤然的失落感。

五千年悼文含愤倚马挥讫。

五千年伊始原就有了火辣辣的默契。

一开始就有拜倒的欲望了。

一开始就有抛泪的狂想了。

而我们总是带着迷恋的负载

赤条条……涌向东方之门。

.10.15

我的诗学观

认识的局限性永远如寓言《盲人摸象》所谕示的那种情形,有着各执一端者难于沟通的壁障。从局部经验揣度之,谁又能指责他们的见解没有道理?然而,我们所奢望的却是要获知那一最终意义的“全息”的大象!

是流逝的时间帮助我们有所醒悟、有所扩大视野、有所廓清迷幻。以此观之,是时间在造就一切、提示一切、选择一切、昭示一切,唯感受异常灵敏、思维异常活跃的人有希望截获其中一段信息,成为“先哲”,而我们或许仅得感应某种潮动,终究不免于是“事后诸葛”。

比如说,离开时间内容我们能够把握时代审美的转变吗?我们能够理解“艺术叛徒”所具的“离经叛道”精神?“野狐禅”就常常是被这样一些对美的创造不知足者悉意搞出,而被目作“放肆”(意大利威尼斯画派委罗内塞回答宗教法庭审讯时称此为诗意的放肆),但假若艺苑一旦失却这种“放肆”,局面也许会更生动?更有朝气?更多丰姿?

历来如此:人们对美所怀有的欲望、挑剔、不满足……总是与日俱增,其程度之烈当不亚于暴君的贪欲。

君不见为了美的占有,人们甚至于忍痛在自己的肉体刻制具有装饰味的图谱(疤痕)。——离开时间内容我们如何领教澳洲土人刻、文身、穿鼻环、凿唇塞之类的“恶习”!

处在时间的流程里,我们总是处在某种盲目与惶惑之中,而当那一部分“流程”变作了历史,我们多数人对已发生的一切才有一个比较客观的鉴别。历史是冷静的,但也是热烈的、雄辩的。

比较而言,对待艺术问题我不太热衷于单纯的论辩,也避免介入其间,这不仅是出于我理论素养甚低,不仅是出于认识难免局限、逻辑论证与概念的语义表达终难周全——总会有懈可击——之类的考虑,更主要的是深感有些问题仅仅是靠实践本身才可作出比较恰切的回答的。

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思维的触角是否老化?

我更关心的是时间的创造:这,既是指现状,也包含对历史的温习。

我常常感慨美的内涵被时间充溢,总被时间超越,总被时间更换,总被时间……还魂。世间事物演化的结果往往是当事者始料所不及的——饕餮兽面纹作为奴隶主镇压之权的象征,我们今天从商周青铜彝器感受于它的仅是狞厉之美,是神秘、典雅、庄重——时间就是演化。时间对一切有所肯定,有所否定,有所否定之否定。时间强迫一切就范,在劫难逃。

确实,更生动的是时间的创造。

时间流程的总趋势很可鼓舞人心,——这在前几年就是如此的了。这一切来得如此自然,而结果令人如此愉悦:——有人坚信“鸽哨”不可成熟吗?那固然是的。但是愈来愈多的诗国公民却以灵视接受了“成熟的鸽哨”并得感受其美旨。

变革艺术笔墨的愿望并非出于某些文化怪人单纯猎奇的满足,应该说,它一直是多数人都具有的潜在欲望,在封闭的环境条件下,其反映也许不甚明晰,一旦“窗口”打开,感官激奋,被拓展的地平线上也就随之萌发了一代文化心理意识:倾向于追求一种新的审美效应。

几年前,我在一篇短文里谈到要用诗的大锤抡击被滥调、平庸习俗研磨得结了一层硬甲的审美心境,我意指的“大锤”即是某种具有力度的新的艺术效应。当然,这不可能靠纯粹的技巧取得,——能使灵魂震撼的,还必应是灵魂的力,其获得既是历史的积淀,亦是灵肉的体察,必伴有较富的人情味。

也许我无法回避“诗的民族形式”、“诗是什么”一类的议题了(我这篇短文的标题不幸得很:有了这种学究气)。于此,我的态度是不太乐观的,以为不会达成什么“被一致通过”的决议,讨论仍将旷日持久地存在下去。因为我们对此只能从各自的经验、从命题的特定角度抒发己见,而且,很可能因时而异。

我不知道有什么万世一统的“民族形式”。我理解的“民族形式”仅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诗的背景上错落有致地形成的中国意识的凝聚。

关于“诗是什么”我的思索似乎略多一些。——诗是气质?诗是结构?诗是情绪?诗是经验?……但我近来更倾向于将诗看作是“音乐感觉”,是时空的抽象,是多部主题的融汇。感到自己理想中的诗恰好是那样的一种“流体”。当我预感到有某种“诗意抒发”冲动的时候,我往往觉得有一股灵气渴待宣泄,惟求一可供填充的“容器”而已。

写到这里,该说的似乎都已说了,但我想起9月25日曾应约写了一篇终未完成的“诗话”,那仅有的几节片断与我此刻所论还算合辙,且多一点发挥,索性整理于后,或可一并当作参考材料?

片断之一:

曾与人谈到从气质上把握诗(“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诗的最终技巧于此存焉),以为诗是气质的放射,是气质的蒸发,是气质的堆塑……特定审美

契机与之暗合。

诗,自然也可看作是一种“空间结构”,但我更愿将诗视作气质、意绪、灵气的流动,乃至一种单纯的节律。但那元始的诗意应早在人类纪元开创之初就已在那里流动裕如了,有太初的透明、天真、单纯,随后相当的历史沉积使其变得庞杂斑驳,而多给人雄浑、穆武、壮烈感受——我作如此理解的诗,实质上是一部大自然与人交合的“无标题音乐”,我们仅可有幸得其一份气韵而已。

片断之二:

气韵,既是大自然的、历史的赐予,亦是心史蕴含之升华。当其始来,太极莫辩,或可感觉“有写诗的冲动”,而后才渐具形状——此之于我多是“痛苦的分娩”。

片断之三:

诗人的含义可以是广义的。我愿以此称美一切富于个性、独创精神、坚韧秉性与高尚情操的艺术家。诗人的称谓之受到古今多数人的敬重,原因大略已备于此。

但我必须说明,更多的为日后所提及的诗人在生前是备受世俗嘲弄的,且为一日三餐所累,厄运总如影子一般与之相随,荣誉与桂冠那是百年之后的事。此类世态炎凉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因之,诗人也就被称之为诗人了!

我们于今作为他们的崇拜者可以尽情陶醉于他们的艺术成果,被陶冶、被启示,极觉亲切,我们未必意识到被自己享有的这“圣餐”原是他们的躯体、心肝、病痛……

据说遗传基因在本质上就是自私的,自私与保守当然是相融的,这的确是没法子的事。那么,我们如何不感慨于那艺术先行者们独断独行、独来独往的品格!

请听听那至今仍然不绝于耳的戏谑之言吧——“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

不过,我仍然信服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时尚,一个时代终归有一个时代的诗,当然,也应该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人群。

.11.5

谐谑曲:雪景下的变形

狂狷的雪……

铁桥失去河岸。

人行道上看去都是耸肩的鱼。

一万里静谧。

小屋,魔方一样精巧,里面是白夜。

香槟和青年课题使文艺沙龙的对话有了浓度。

职业诗人冥想自己油黑的美髯丛生在南海榕树,

胶结着岁月的烟汁……

落伍的一只鱼穿过雪城

追随另一群披着掩耳长发的鱼

再探人的海猿时期。

无影的世界。

.11.11

晚钟

行者的肉体已在内省中干枯颓败耗燃。

还是不曾顿悟。

啊,在那金色的晚钟鸣响着苦寒的秋霜,

是如何地令迟暮者惊觉呀。

那惊觉坠落如西天一团火球。

.11.18

我们无可回归

狂人月下弹剑,

歌“长铗归来”……

是古狂人。

而我们不是。

而我们且无归去的路。

我们所自归来的那地方,

是黄沙罡风的野地,

仅有骆驼的粪便为我们一粒一粒

在隆冬之夜保存满含硝石气味的

蓝色火种。是的。

是的,那火焰之裸舞固然异常美妙魅人。

而我们无有归去的路。

而我们只可前行。

而我们无可回归。

.11.20

空城堡

与孩子径直走进那座城堡,

最初的一刻已使我深信不疑。

我想:他们不会不在。

与孩子登上楼梯,

鞋跟叩响石级错落有致,颇悦耳,如落空山野。

鞋跟踏着人造花岗岩,铿然作声,如落空山野。

我想:他们能到哪儿去呢?

门厅是敞开着的,旭日临窗之下华灯仍旧高照。

水晶碟上烟蒂飘一缕淡蓝。高脚杯贴一撮桃色的唇膏。

孩子已震怖于这空城堡无人的宴席,

在我胯下瑟缩,裹足不进。

我想:他们岂敢无视孩子的莅临!

而后我们登上最高的顶楼。

孩子喘息未定,含泪的目光已哀告我一同火速离去。

但我索性对着房顶大声喝斥:

——出来吧,你们,从墙壁,从面具,从纸张,

从你们筑起的城堡……去掉隔阂、距离、冷漠……

我发誓:我将与孩子洗劫这一切!

.12.11

头像

雕凿一个头。背景是远山。一条河。

雕凿胡须、眉骨、眼睛、腮帮子。

雕凿腮帮子上一道极富暗示的疤痕。

让额角绽出火花,

让一头蓬发霍霍响,

让残破的脸重新显示对称、均衡、和谐的韵味。

像开掘矿山。像疏浚运河。像修复古瓶。像追踪断层。

像打捞沉船。像勘察遗址。……让朦胧显示格局。

雕凿那思想,雕凿那深沉的慨叹。

雕凿那岁月栖身的窠巢。雕凿一个头。

背景是北方林区-一棵老粗的树。树干上

一只啄木鸟。——不是鸟。是伐木者随意剁在树干的一握

Boli斧

一个被雕凿的头。

现在且先剔除那牙槽里的残根,将凿子

凿进齿床,抡起木榔头,作一次爆破。握紧镊子,夹出那

一根蠕动的神经。

雕凿一部史论结合的专著。

雕凿物的傲慢。

雕凿一个战士的头。

.12.17

巴比伦空中花园遗事

巴比伦少年得知国王尼布甲尼撤二世要在空中花园加造九层别馆时,施工的刑徒们已在高耸入云的塔顶擂动铁锤,整个建筑如风中花木落英缤纷。

巴比伦少年于是向国王如是吁求:主人,我为你的冒险惴惴不安,不只是为着原有的殷忧。其实你本该意识到悬苑底座石墙的蛇形裂隙原就是我们的心病,即便梦中我也随时听到那物蛀蚀其间如逐渐展开的预谋……

无人应声。而激动得发抖的少年其实已近于啼哭着了,他从匍匐的地上仰面举起双臂如此吟唤道:主人啊,请加惠王国臣民!

那时他领悟到是自己的最后时刻了,就走到那面石墙纵身

飞起,将自己当作一颗铆钉铆迸墙隙,至今骆驼商旅途经王城废墟时还能在夕阳西照中看到少年的身子斜攀在残壁像一柄悬剑,他对王国的耿耿忠介反倒给虚无主义的现代人留下了可为奚落的口实。

年秋

内心激情:光与影子的剪辑

1

中年人不一定都可爱。青年人当然大多数都是可爱的,我们都要讨好青年,就像那个只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交朋友的萨特。老年人的比值差一些。儿童无一例外都是绝对可爱的。这些滋味我们都在品尝,我们的后来者还将一一品尝。独行者之思,是日暮独行的悲壮。

2

不一定是做梦。一定是陷入了那种类似做梦的昏迷。觉得自己在拼命排泄。那火焰,红通通的,一块一块通红的火炭。我那时拼命排泄。真不好意思,排泄物是红通通的,金灿灿

的,像一瓢一瓢的金子沸滚、浮荡、打着旋儿。起先是在我的印花被面放光,后来变成了一条火龙,变成了一条火的河流,一直延伸到户外。不一定是做梦,一定是我热昏看到了那些不该看到的幻境。一定是记忆作怪,也许是留下的创伤。一定是记起了那一炉没有成熟的铁。此事已经很遥远了,我以为早就遗忘了,其实并没遗忘干净。当初是那个警卫班长授意,后来那些同炉的在押犯都这么学舌。说是炉长捣了鬼,所以铁水不会出来了,说是炉长搞现行破坏……于是逼我交待,逼我弯向喷火的出铁口作九十度鞠躬。弯曲的我成了一尊活活的祭品。我的头发在冒烟。我的膝盖在冒烟。但我祈愿炉火的温度更高一些。……此后我只看到火。只看到火的河流。终于没有铁。而现在我自己在排泄这样的铁液了。真可怕,总也排泄不尽。我喊叫过吗?我像产妇那样喊叫过吗?幸好没有。现在总算好一点了。那些铁,那些金子渐渐变黑了,变冷了,红缎子被面也随着消失了,现在可以挣扎着出门透口气。外面又凉又黑,我刚摸到垃圾堆边就觉着跌人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丝毫未曾意识到死亡。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我终于憋出一声回答。于是得救了。我躺在他的怀里,鼻孔和口腔堵满了泥土。救我的那个青年是一个被收容的农民,后来当了马车夫,某次拉运麦草被自己驭使的辕马挤压而死。撇下了一个未曾生育的媳妇。……我又看到那喷火的伤口。铁是存在的,只是始终不见逸出。……啊,我真想哭个痛快。

3

哪有那么多梦呢?梦呓与谵语几乎不可分。当是七八岁时的事了。据说是中邪发病。床边点着美孚灯。我看到一个个鬼脸由远而近。狞笑。一串串地向我闪电般袭来。我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鬼脸就土崩瓦解了。我才又轻松了一下。我终于活了下来。呐喊是我惟一的武器。而在八年之后(也许是九年),我在梦里是一只绿色的豆荚。是在朝鲜元山附近一处农家菜园,我突然倒仆。也许倒仆了一年,天仍未亮,高射炮的弹火还在天边编织着火树。我的脸庞枕垫在潮湿的泥土。我知道我耳边的血流仍在更远的地方切开潮湿的土地。但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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